狄青越过高墙,立在树干上,方才稳住气息。月光从枝叶缝隙间洒落下来,将亭台楼阁照得清清楚楚。院中楼影参差,花木扶疏,显然不是庞府那等浓丽之地,更像是朝中清望的高门后园。
此时韩琦刚步入园中。他身为吏部尚书,年将花甲,平日以刚直见称;对眼下朝局中奸党弄权,五鬼当道,素来心怀忿郁,可又无可奈何。朝中能与之共论天下者,不过寇准、范仲淹、孙道铺、赵清献、文彦博、包拯、富弼数人,皆是心怀天下、忧民忧国之士。
近日西夏犯塞,三关危急,他日夜忧心。越到夜深,更难平怀,便独自提灯入园。那日正是八月十二,桂花盛放,香意随风四散;月色澄明,庭中竹影摇动,似有清声在耳。
韩琦仰望星象,只见武曲星光芒尤盛,心中暗想:“此星发明,当有名将出世,为国安边。然今朝武将庸弱,英雄埋没,难以担当……天意为何?”
越想越觉烦闷,他命童子添香于炉,跪在月下,轻声祈告:“若天怜我宋家社稷,愿早降栋梁,以驱外寇,使百姓免受兵火。”
言罢,他起身拂衣,正四望之间,忽听树影下似有轻响。他以为是风吹木梢,却不想下一瞬,一个黑影自树间飞落,轻轻立在地上。
韩琦惊得后退一步,厉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深夜擅入,竟从天而降,是何来历!”
狄青急忙拜倒在地,声音沉稳而急切:“大人恕罪!小人姓狄名青,山西人氏。今夜庞太师设计谋害,小人走投无路,只得越墙逃此。久闻大人忠君爱民,心怀正气,小人不敢投奔旁人,望乞容留一命。”
韩琦一听“庞太师欲害人”,眉峰顿时紧起。
“庞洪又害何人?……你叫狄青?今日有人禀报,说有一少年持定唐金刀刺杀孙秀。莫不是你?”
狄青叩首:“正是小人。”
韩琦心里一震,细看这少年,只见衣襟虽乱,眉目却清朗坚毅。他沉声道:“狂驹烈马,也是你今日降服?”
狄青应声:“正是。”
韩琦暗赞:“不意此子文雅如斯,却能制伏烈马……果是身怀异勇。”
他神情郑重起来:“庞洪因何要害你?”
狄青便将自七月入京、被林千总收用、奉命刺孙秀、再到降伏火骝、被庞府家丁强拖入相府、庞洪暗设罗网欲除己命,一一述来,又道:“若非李继英家将暗中相助,小人此刻早已成灰烬。”
韩琦听“李继英”三字,目光一动:“此人为何救你?”
狄青未加多虑,坦然答道:“李继英原是家父旧属。幼时随先父狄广在边关,后遇水患流落相府。今念旧恩,故来相救。”
韩琦闻“狄广”二字,胸口一震。
“狄广……可是当年西陲大破辽兵的狄总兵?”
狄青道:“正是。”
韩琦又问:“你祖何人?”
狄青道:“先祖狄元,先帝时任两粤总制。”
韩爷听罢狄青自述,不觉心头大亮,须眉间尽是喜色。他抚掌而笑,声音里带着多年重逢旧族的激动:“原来你不是旁人,竟是狄广贤弟之后!当年我在朝中,与令先君情同手足,八拜之礼结为至交,情分亲厚,几同骨肉。后因山西盗患难平,朝廷命你父亲出镇三晋,谁知一去数十年,再无音耗。又值山西遭大水,家国破碎,我等只道狄门已随波而尽。今日得见贤侄安然,且气度不凡,身兼武略,可谓天降奇逢。老夫心中欢喜,几欲满溢,只望你继承先人志业,振起家声,方不负狄氏忠烈。”
狄青一时间心潮翻涌,只觉热气自胸间腾上,低声道:“小人飘零至此,不过落魄之身,何敢奢望叔父所言。”
韩爷见他说得谦卑,忙上前以双手扶住,将他从地上拉起:“贤侄不必再称小人。你我本是叔侄相称,多言便失情义。”
狄青心头说不尽的感动,肃容抱拳:“侄儿见过叔父。”
韩爷摆手笑道:“你我坐下说话。”
二人入书房而坐,只见银灯如豆,光影摇曳,映得韩爷面容更显慈厚。狄青仍拘束,不敢放肘。韩爷让了数次,狄青方才略坐边角。
韩爷问:“贤侄,你令堂如今可安好否?”
狄青闻言,眼中微有暗影,叹道:“家父归天之年,小侄尚幼,只与母亲相依。九岁之时,西河大水,万民遭殃,小侄与母被洪涛冲散,自此七年,母亲生死未卜。”
韩爷沉吟片刻:“贤侄这数载身在何方耽搁?”
狄青答道:“侄儿遇水之际,被王禅老祖搭救至峨嵋,蒙其收为弟子,授以武艺与兵法。然心中思母之念日夜不断。先师遣我下山之时曾言:‘汴京之地,自有亲缘相逢。’侄儿依言而至,奈何至今杳无音信。”
韩爷听得心中佩服,又感天地机缘玄妙,不禁长叹:“怪不得你武艺精熟,原是师门高绝之故。”
于是命家丁再设一席酒筵,灯下对酌。两人推杯往来,一边叙述旧谊,一边谈论世事。
韩爷道:“贤侄既身怀武艺,自该择路扬名。待机缘到来,老夫必为你荐拔。”
狄青坦然道:“侄儿虽略通刀枪,但无荐举,只得听天由命。”
韩爷正色道:“此语大谬。男儿立身,当当机立断,何须守株待机?世上英雄,多出寒微。你正当少年锐气之盛,岂可自困一隅?况庞洪、孙秀皆奸佞小人,利刃架颈,终不能久。”
狄青抬头,目光炯然:“侄儿虽不敢自许,但若得一线天机,自当为国出力,决不落于人后。”
韩爷闻言大悦,抚掌连赞:“妙哉!贤侄胸怀如此,必是展翼之鹏,非池中之物。”
灯火之下,叔侄二人越谈越深,越说越觉情义相投,寒夜清光,皆似温和。
此时庞府中,李继英见狄青已越墙脱险,心里大石落地,于是折回书房覆命。
庞洪独坐灯前,正慢慢举杯,脸色在银灯下显得阴沉而冷。他听见李继英来报,笑得狡黠:
“狄青果然醉倒么?很好。此人能力降狂驹,非凡手段,你动手须得谨慎。”
李继英强忍心中怒火,抱拳道:“太师爷放心,狄青已醉得糊涂,取他首级易若反掌。”
他说罢,恨不得当场拔剑斩了此老奸贼,却知此刻若翻脸,只是白白送命,便将怒气压在胸底。
他腰间早藏了私积白金百余两,又取了相府灯笼,背上宝剑,诈称奉命前往后园,一路哄骗侍卫,穿过重重府门。彼时三更鼓响,府中灯火稀零,或睡或醒的家丁无心盘查,也未曾落锁。
李继英对守门家丁只说:“奉太师之命,要去孙兵部府传话。”语气沉稳,脚步匆促,便一路出了七重府门。
庞府平日常有夜差往兵部走动,而李继英行事端正,也最得人信任,故无人怀疑,也无人拦问。他一跨出府门,只觉胸口豁然开阔,宛如鸟脱樊笼,鱼跃深潭。再出了城关,更是疾奔而去。
这一夜,庞洪独坐书房,对着银灯与酒杯。酒意上头,心神渐散,倒在沉香榻上睡去;内外家丁亦各自安眠。
五鼓将至,庞太师酒醒,换衣上朝。朝罢回府,园官慌忙禀报:“园中大石旁枝叶散乱,墙外新落草土,狄青……像是逃走了。”
庞洪大惊,立即讯问家丁。家丁跪伏于地,战战兢兢道: “昨夜三更前后,李继英称奉太师命往孙府,却未见回。”
“他是独自出府,还是与狄青同行?”
“回太师爷——小人当时只见李继英举着灯笼,匆匆出了府门。那时夜色深沉,前后皆静,小人未曾分明瞧见旁有何人随行。李继英行迹仓促,小人亦不敢妄断,只能照眼前所见回禀。”
庞太师拍案而起:“好奴才!定是将狄青放走!”
他怒气翻腾,亲入园中查探。墙垣三丈、门口层层封锁,本无逃路。然而走至盘陀大石,只见巨石与旁树枝桠相接,枝叶折乱,墙外痕迹甚鲜。
庞洪心中顿时雪亮:“狄青必从此处跃去隔壁韩吏部府。”
他旋即回堂,下令家丁四十名分路追捕李继英,又令兵部点兵三千,前后围堵韩府,务必搜得狄青。
孙秀闻讯震怒,踏地作响,大骂李继英欺君毁法,又疑韩吏部窝藏逃卒,遂点三千铁甲军,与庞府兵马一道,将韩府团团围住。
韩府家丁惊慌奔入:“大人!庞太师率军围住府门,索要狄青,说若不交出,便要破门入查!”
韩琦却稳坐如常:“慌甚?老夫自有处置。”
狄青在旁闻言,怒火中烧:“叔父勿忧!若给我一口兵器,小侄便杀出重围,使他们知我不是可欺之辈!”
韩琦正声道:“不可。庞太师为命官,你为庶民,一旦伤了军兵,他必借机参劾老夫。贤侄切记,勿让一时之怒坏了大事。”
狄青虽心中焦躁,却只得忍下。
正在说话间,外头喧哗更甚,家人急报:“庞太师亲自到了!”
韩琦站起,神色镇定:“来了更好。贤侄随我来。”
他带狄青绕至后院一座高楼前,楼额书“御书楼”。楼内供着先帝赐下的圣旨牌位,除皇帝与韩琦外,无人可入,否则以侮君论罪。
韩琦开锁推门,让狄青进去:“你在此处最为稳妥。”
说罢关起重门,加上铁栓,将钥匙收好。
随后他命家丁开府门,迎庞太师入堂。
庞洪面色阴沉,步入堂中,韩琦仍礼数周全,与之相对坐。
韩琦先道:“老太师,我未犯国法,你却带兵围府,此举何意?”
庞洪冷声道:“韩大人何须装糊涂?狄青逃卒似已藏在你府中。速速交出,免得本官无礼。”
韩琦淡道:“老夫并不识什么狄青。太师若要搜,尽管搜,我府绝不阻拦。”
庞洪一挥手,众兵如狼似虎,把韩府内外寻遍,唯独御书楼外,无人敢踏前一步。
半晌,兵丁回禀:“太师,府中未见狄青踪影。”
庞洪疑虑难平,目光不由落向那座高楼。心知狄青或许藏在其中,却又顾忌楼内圣旨,终是不敢擅入。
韩琦见状,唇边浮出一丝冷笑:“老太师既疑狄青在御书楼,为何不搜?三千军马白白立在府前,岂不劳而无功?”
庞洪被逼得胸口发闷,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咬牙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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