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经过工匠们日夜赶工，勉强恢复了帝王临朝的基本规制，但殿柱上的刀斧痕迹尚未完全磨平，某些角落仍能看见火灾留下的焦黑。然而，这已是目前长安城内最能彰显帝国威仪的地方。殿内悬挂的玄色帷幔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复兴。
天光未亮，各族使者便已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肃立在冰冷的殿前广场上。他们按照部落大小、实力强弱，排列次序。有人穿着华丽的貂裘，有人则是简单的羊皮袄，脸上大多带着旅途的劳顿和对未知命运的忐忑。细雪仍在飘洒，落在他们的肩头、帽檐，无人敢轻易拂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皮革、香料和寒冷的气息，仿佛将整个北方的风土都凝聚在了这一方广场之上。
当净鞭三响，钟鼓齐鸣，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时，一种肃穆而压抑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广场。使者们在礼官的高唱声中，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鱼贯而入，按照预先演练的位置，跪伏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有人偷偷抬眼，向上望去。
只见御座之上，冉闵并未穿着繁复的冕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腰束革带，唯有一顶简单的金冠束发。他面容平静，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殿下的众人。没有想象中的暴戾之气，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所有与之目光接触的使者，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心中凛然。
都起来说话。冉闵的声音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使者们谢恩起身，垂手恭立。
朕，不喜欢虚言。冉闵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寒暄客套，今日召见诸位，只问三事。尔等部落，愿否遵行朕之《魏律》？愿否在适宜之地，推行均田，学习农耕？愿否派遣子弟，入长安太学，习圣贤经典，明礼仪教化？
三个问题，如同三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使者中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他们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遵行《魏律》，意味着部落首领的司法权力将受到极大限制；推行均田，学习农耕，则可能改变他们世代游牧的生活方式；而入太学......这更是闻所未闻。
沉寂片刻，河西秃发部的一位老酋长，拄着象征权力的鸠杖，颤巍巍地出列，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伟大的天王陛下，您的问题，让老朽惶恐。我们草原儿女，世代逐水草而居，放牧牛羊，便是我们的生命。这律法、农耕、诗书......实在是......
草原儿女也要吃饭穿衣，冉闵打断了他，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事实般的笃定，牧草有丰有歉，牛羊会病会死。仅靠游牧劫掠，终非长久之计，亦非太平之基。他抬手示意。
几名侍卫应声抬上一架崭新的曲辕犁，以及几件改良过的锄、镰等农具，摆放在大殿中央。这些农具结构精巧，尤其是那曲辕犁，辕木弯曲，便于转弯，犁镵锐利，显然比他们见过的传统直辕犁更为省力高效。
此乃幽州工匠根据北方旱地特点，改良的新式农具。冉闵解释道，朕已在并州设立农监，招募熟悉北地气候的汉人老农，并选调部分归附的匈奴人，试种耐寒的粟、麦品种。若尔等愿意，朕可派遣农监，携带粮种、农具，前往各部指导垦殖。
看着那些明显更为精良的农具，一些使者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游牧生活看似自由，实则艰辛无比，白灾（雪灾）、黑灾（旱灾）随时可能让一个部落陷入绝境。若能有一片稳定的出产，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陇西乞伏部的使者，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忍不住出声询问，声音洪亮：陛下，若我们学习耕种，那......我们的牧场该如何处置？部落的勇士，总不能都去种地。
牧场照旧。冉闵回答得干脆利落，但需由官府与各部共同勘定游牧边界，登记造册。不得随意侵占已划定的农田，亦不得越界放牧，引发冲突。他再次示意王猛。
王猛上前，命内侍展开一幅巨大的北方舆图，上面已经用不同颜色粗略标注了各部落的大致活动范围和一些重要的山川河流。
此外，冉闵继续道，朕将在各部聚居区及边境要地，设立互市监。官营互市，公平定价。尔等可用牛羊、马匹、皮革、毛毡，交换粮食、布匹、盐铁、茶叶及其他生活所需。以往私市弊端，朕当竭力杜绝。
互市！这个词让几乎所有使者都竖起了耳朵。边境贸易历来是块肥肉，但也常常因为不公平交易和强买强卖导致冲突。若真能建立公平的互市，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
冉闵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利益才是最好的纽带。他并不指望单凭仁德就能让这些桀骜不驯的部落归心，但必须在展示武力的同时，给予实实在在的好处和清晰可见的未来。
朝会从清晨持续到深夜，殿内烛火通明。冉闵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使者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关于律法的细节，关于农具的分配，关于互市的地点和管理，关于太学子弟的待遇......王猛、卢玦等人也从旁补充解释。
当最后一位带着满意（或至少是暂时安心）神色的使者退出大殿时，夜空已是繁星点点，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冉闵屏退左右，独自走到殿外汉白玉的栏杆前。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驱散了一些疲惫。雪花再次无声飘落，在他玄色的肩头渐渐积起薄薄一层。他望着太学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阵阵读书声，是首批收容的各族子弟在烛火下夜读。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
王猛捧着一件厚实的毛皮大氅悄声走来，轻轻为他披上：陛下，夜深雪寒，保重龙体。
冉闵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片灯火：景略，你看这些读书声，可能盖过边境的铁蹄声？
王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读书声或许微弱，然润物无声，终能滋养人心。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但愿如此。冉闵轻叹一声，随即语气一转，河西诸部虽表面归降，然慕容恪在辽东，近来可有动静？
王猛神色一凝：据探马来报，慕容恪仍在招兵买马，联络高句丽、宇文余部，其心叵测。且他打着恢复鲜卑慕容氏荣光的旗号，对一些部落仍有吸引力。
冉闵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那就让他招。待来年开春，冰消雪融，朕要亲自去辽东看看，看看他慕容恪，究竟能聚起多少兵马。
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无比的自信与决心。北方的棋局才刚刚开始，慕容恪，是他必须拔除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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