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大朝会。
天色未明，洛阳皇城已是灯火通明。朱雀门外，车马络绎不绝，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手持笏板，在禁军的注视下鱼贯入宫。与前几日封赏大典的喜庆不同，今日的气氛明显凝重许多。
所有人都知道，封赏之后，便是人事。
宇文阀覆灭，元氏倒台，朝堂上一下子空出数十个关键职位。这些位置谁坐，怎么坐，将决定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大隋的权力格局。
紫微殿内，香烟袅袅。
杨广端坐龙椅，脸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倦色。胸前的伤毕竟不轻，即便有御医精心调理，也不是十天半月能痊愈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利剑般扫视着下方百官。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已毕，百官肃立。
“平身。”杨广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今日朝会，议三事。其一，补空缺；其二，定新制；其三，颁新政。”
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废话。
内侍监上前一步，展开第一道圣旨。这道圣旨很长，念了足足一刻钟。内容只有一个:任命。
“擢，原吏部考功司郎中杜如晦，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少傅...”
杜如晦从队列中出列，跪拜谢恩。他今年不过三十有五，在讲究资历的官场上，这个年纪做到六部之首，堪称破格提拔。但无人敢质疑——谁都知道，此人是魏征举荐，是陛下新政的坚定支持者。
“擢，原兵部职方司主事房玄龄，为户部尚书，加太子宾客...”
又一位年轻官员出列。房玄龄与杜如晦齐名，都是寒门出身，都以才干着称。陛下将掌管钱粮的户部交给此人，用意不言而喻。
“擢，原洛阳县令长孙无忌，为工部尚书...”
“擢，原司农寺少卿高士廉，为礼部尚书...”
一个个名字念出，一个个新任尚书出列谢恩。六部尚书，除了刑部尚书因涉及律法，仍需老成持重之人担任，保留了原来的杨恭仁外，其余五部全部换上了新人。
而且清一色的寒门出身，清一色的年轻干才。
门阀出身的官员们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本以为，宇文阀倒台后，空出的位置至少能分到一些，却不料陛下竟如此决绝，几乎将整个尚书省换了一遍。
但更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
“擢，原少帅军军师虚行之，为枢密院副使，加银青光禄大夫...”
枢密院？
百官面面相觑。这是何时设立的机构？为何从未听说？
“擢，原少帅军将领宣永，为兵部侍郎，兼领羽林军副统领...”
“擢，原夏王麾下谋士凌敬，为户部侍郎...”
少帅军的人，夏王的人，也开始进入朝堂了。虽然官职不算最高，但位置都很关键。虚行之的枢密院副使，宣永的羽林军副统领，凌敬的户部侍郎...这些都是实权职位。
寇仲站在武将队列最前方，面无表情。这些任命，杨广事先与他商议过。虚行之、宣永入朝，既是少帅军在中央的代表，也是一种变相的“质子”。他理解，也接受。
窦建德没有到场，但夏王府长史代表他出席。听到凌敬的名字时，那位长史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恢复平静。
任命终于念完。
紫微殿内一片寂静。百官都在消化这些信息，计算着朝堂势力的新格局。
“诸卿可有异议？”杨广问。
无人应答。
谁敢有异议？陛下刚刚大胜李唐，威望如日中天，又有寇仲、窦建德等强藩支持。此时质疑陛下的任命，无异于自寻死路。
“既无异议，便这样定了。”杨广淡淡道，“杜如晦、房玄龄等人，三日内到任。若有迟延，以抗旨论处。”
“臣等遵旨！”新任尚书们齐声应诺。
“第二事。”杨广继续道，“自今日起，设立枢密院，总领军机要务。枢密使由朕兼任，副使二人，一为虚行之，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武将队列:
“二为李靖。”
李靖出列:“臣领旨。”
百官再次震动。
枢密院，总领军机，陛下亲任枢密使，副使一文一武。文是虚行之，代表少帅军；武是李靖，代表隋军。这个机构，显然是要取代原来兵部的一部分职能，将军权更加集中到皇帝手中。
而且陛下明确说了，“总领军机要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后的军事决策，将不再通过兵部、尚书省层层转达，而是由枢密院直奏陛下。效率会大大提高，但权力也更加集中。
“枢密院设于皇城东侧，毗邻兵部。”杨广补充道，“每月初一、十五，召开军机会议，诸卫大将军、各镇节度使需到场或派代表参加。”
“诺！”
这是赤裸裸的收权。
各镇节度使，包括寇仲这个镇国公，窦建德这个夏王，今后都要定期向枢密院汇报军务。虽然名义上是“会议”，实际上是述职。
但寇仲没有反应。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杨广不可能放任地方军阀完全自治。枢密院这个安排，已经比直接派监军、收兵权温和多了。
“第三事。”杨广的声音将众人思绪拉回，“新政推行。”
他看向魏征。
魏征出列，手持笏板，朗声道:“陛下有旨，自明年正月起，于河南、河北、江淮三地，全面推行新政。具体如下——”
“一，科举改制。扩大取士名额，增设明算、明工、明农等科。各州县设官学，凡适龄子弟，无论出身，皆可入学。学成后，经考试合格者，可入国子监或直接授官。”
“二，均田令。全面清查田亩，按丁口授田。凡隐匿田产者，田产充公，主犯流放。所清出之田，优先分给阵亡将士家属、无地流民。”
“三，税法革新。废除苛捐杂税，统一征收‘两税’:夏税征粮，秋税征钱。税率按田亩肥瘠、收成丰歉浮动，最高不过十税一。”
“四，工坊新制。鼓励民间开设工坊，官府提供贷款、技术支持。所产货物，经检验合格者，可打‘大业’印，免税通行天下。”
一条条，一款款，魏征念得清晰有力。
每念一条，门阀出身的官员脸色就白一分。科举改制断了他们垄断仕途的路；均田令夺了他们兼并的土地；税法革新削了他们盘剥的机会；工坊新制更是要培养新的势力来对抗他们...
这是要掘他们的根啊！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陛下！”一名老臣出列，须发皆白，是关陇门阀出身的太常寺卿元弘，“新政...新政虽好，然推行过急，恐生民变啊！前朝王莽改制，便是前车之鉴...”
“元卿是在说朕如王莽？”杨广语气平静，但眼中寒光一闪。
元弘冷汗涔涔:“臣不敢！臣只是...只是担忧...”
“担忧什么？”杨广追问，“担忧百姓有田可种？担忧寒门有官可做？担忧商人有钱可赚？还是担忧...你们这些门阀，再也无法垄断权力、兼并土地、盘剥百姓？”
句句诛心。
元弘腿一软，跪倒在地:“臣...臣绝无此意...”
“有没有此意，你心里清楚。”杨广不再看他，目光扫视百官，“朕知道，新政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但朕要问诸卿一句——”
他站起身，虽胸前有伤，但身姿挺拔如松:
“这天下，是门阀的天下，还是百姓的天下？”
“这社稷，是为一姓之私，还是为万民之公？”
“朕推行新政，不是要与谁为敌，而是要还天下一个公道！让寒门子弟有机会出头，让农民有田可种，让商人有路可走，让工匠有艺可施...这样的天下，才配称‘大业’，才不负万千将士在北邙山流的血！”
声音在殿内回荡，如黄钟大吕。
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热泪盈眶。他们等这一天，等太久了。从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实行数百年，门阀垄断仕途，寒门永无出头之日。如今，陛下要打破这铁幕！
“新政，必须推行。”杨广斩钉截铁，“有阻挠者，以谋逆论处；有阳奉阴违者，罢官流放；有暗中破坏者，抄家灭族！”
“诸卿，可听明白了？”
“臣等...明白！”百官齐声应诺。
元弘瘫倒在地，被两名侍卫拖了出去。没有人敢为他求情。
“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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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结束，百官鱼贯而出。
许多人脚步匆匆，脸色凝重。他们要赶紧回去，商议对策，重新站队。朝堂的天，真的变了。
紫微殿后，暖阁。
杨广卸下朝服，换了常服，靠在软榻上。魏征、李靖、寇仲、虚行之等核心臣子侍立左右。
“陛下今日...是否过于严厉了？”魏征犹豫道，“元弘毕竟是三朝老臣，当众如此...”
“不严厉，不足以震慑。”杨广闭目养神，“门阀势力盘根错节数百年，不动雷霆手段，他们不会死心。今日朕若退一步，明日他们就敢进十步。”
寇仲点头:“陛下说得对。我当年在江淮推行新政，那些世家大族也是百般阻挠。后来杀了几个人，抄了几家，剩下的就老实了。”
“但也不能一味用强。”虚行之补充，“打一批，拉一批。关陇门阀中，也有可以争取的，比如独孤阀。他们虽然也是门阀，但与宇文阀有宿怨，此次又助陛下平定洛阳，可以适当安抚。”
“独孤峰那边，朕已让皇后去说了。”杨广睁开眼，“封他长子为侯，赐洛阳府邸。只要他们配合新政，朕不会亏待。”
这就是帝王之术。打压一批，拉拢一批，分化瓦解。
“新政推行，关键在地方。”杨广看向杜如晦、房玄龄，“你们新任尚书，第一件事就是选派得力干员，到各州县督导。记住，要选年轻人，选寒门出身，选真正认同新政的。”
“臣明白。”杜如晦躬身，“吏部已在拟定名单，三日内呈报陛下。”
“户部也在核算钱粮，确保新政推行所需。”房玄龄补充。
杨广点头，又看向寇仲和虚行之:“江淮那边，就交给你们了。朕给你们自治权，但新政必须推行。若有阻力...”
“陛下放心。”寇仲咧嘴一笑，“谁阻挠新政，就是阻挠我寇仲吃饭。我的刀，很久没饮血了。”
众人都笑了。
“窦建德那边...”李靖沉吟，“河北情况复杂，门阀势力不如中原强大，但地方豪强众多。夏王虽支持新政，但推行起来，恐怕阻力不小。”
“那就让他去头疼。”杨广淡淡道，“朕给了他河北，也给了他责任。新政推行得好，他夏王的位置就坐得稳；推行不好，河北百姓怨声载道，他也就到头了。”
众人恍然。
陛下这是把窦建德架在火上烤。推行新政，得罪地方豪强；不推行，得罪陛下和百姓。无论如何，窦建德都必须依靠朝廷支持，不敢有异心。
高明。
“最后一事。”杨广坐直身体，“李唐虽退，但不可不防。李靖，你坐镇陕县，要时刻关注潼关动向。寇仲，你回江淮后，整顿水师，随时准备沿江西进。”
“诺！”
“另外...”杨广眼中闪过深邃的光芒，“派使节去突厥。”
众人一愣。
“陛下要与突厥议和？”魏征问。
“不是议和，是通商。”杨广道，“突厥新败，颉利可汗威望受损，内部不稳。此时派使节去，以通商为名，行分化之实。可以暗中接触突利可汗，许以好处，让突厥内斗。”
“同时，也借此机会，了解西域诸国情况。”他看向房玄龄，“户部要组建一支商队，随使节同行。丝绸、瓷器、茶叶...这些中原特产，在西域是硬通货。我们要用商业，打开西进的道路。”
房玄龄眼睛一亮:“陛下是要...经营西域？”
“不止西域。”杨广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葱岭、河中、波斯，“终有一天，大隋的商队要走到这里，走到更远的地方。而这一切，要从现在开始准备。”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地图，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众臣肃然。
他们终于明白，陛下的志向，远不止平定天下，推行新政。他要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一个贯通东西的盛世。
“诸卿。”杨广转身，目光炯炯，“今日之局，只是开始。未来之路，荆棘密布。但朕相信，只要我们君臣一心，上下同欲，这大业盛世，必能实现。”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
暖阁内，誓言铮铮。
窗外，秋阳正好。阳光洒在紫微宫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璀璨光芒。宫城之下，洛阳城熙熙攘攘，百姓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新的朝堂，新的格局，新的时代。
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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