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厅的震怒
1915年3月13日,伦敦,海军部大楼第三层。
午后三时的阳光透过哥特式拱窗,在桃花心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房间内凝重的气氛。第一海务大臣约翰·阿巴斯诺特·费舍尔勋爵站在巨幅北海海图前,背脊挺直如军舰桅杆,尽管他已经七十四岁。
办公室内弥漫着雪茄、旧羊皮纸和焦虑混合的气味。墙上的船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在敲打紧绷的神经。
“一万一千人。”费舍尔的声音冰冷如二月北海的海水,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新沙佩勒的位置,“阵亡、失踪、被俘。两个师的精锐,四十八小时内化为乌有。先生们,这是克里米亚战争以来英国陆军最耻辱的失败。”
他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众人:海军大臣温斯顿·丘吉尔、海军作战部长亨利·杰克逊爵士、大舰队司令约翰·杰利科上将的代表参谋长弗雷德里克·查尔斯·德雷尔少将,以及十几名高级参谋。
丘吉尔从口中取下雪茄,任由烟雾在阳光下盘旋上升。这位四十岁的政治家兼海军统帅面色阴沉,眼袋深重——他已经在海军部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
“更糟的是战略态势,约翰。”丘吉尔走到海图前,用雪茄指着比利时海岸线,“德军现在控制了拉巴塞运河全线。这里,距离加莱港只有三十五英里。一旦他们在佛兰德斯海岸获得一个深水港……”
“那么整个英吉利海峡的航运都将暴露在德国潜艇的獠牙之下。”费舍尔接过话头,手指沿着海岸线滑动,“从加莱出发,U艇六小时可抵达多佛海峡,十二小时抵达泰晤士河口。伦敦的粮食供应、军队运输、工业原料——全部成为靶子。”
房间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战略含义:英国是个岛国,海运是生命线。如果德国控制海峡一侧的港口,英国将面临被扼杀的危险。
杰克逊爵士清了清嗓子:“陆军承诺会发动反击,夺回失地……”
“承诺?”费舍尔尖锐地打断,“道格拉斯·黑格爵士还承诺新沙佩勒会是决定性突破呢!结果呢?现在政界和媒体的压力——”他指向窗外白厅街的方向,“——已经让首相不得不召开战时内阁紧急会议。自由党那些和平主义者正在鼓噪,保守党质疑战争指挥,就连我们的盟友法国也开始动摇。”
丘吉尔重新点燃雪茄:“阿瑟(首相阿斯奎斯特)需要一场胜利,或者至少是强有力的回应,来稳定局势。陆军的溃败必须得到补偿,而且要快,要壮观,要让民众看见帝国仍然强大。”
费舍尔冷笑:“政客们只关心头条新闻和民意支持率。”但他随即正色道,“但你说得对,温斯顿。皇家海军必须行动,而且要行动得让全世界都能看见。”
他走到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前,按响了桌上的黄铜铃铛。几乎同时,门被推开,一名年轻的海军少尉肃立。
“通知第一战列巡洋舰分舰队指挥官戴维·贝蒂中将,海军作战计划委员会全体成员,一小时后在‘橡木厅’紧急会议。”费舍尔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让海军情报处把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德国海军在比利时海岸的所有活动报告整理出来。我要知道他们每个港口每艘船的位置。”
“是,勋爵阁下!”
少尉快步离开。费舍尔转向众人:“先生们,我们要制定一个计划,一个能让德国人记住、让法国人安心、让英国人骄傲的计划。但首先……”
他走到窗前,望着白厅街上匆忙的行人——公务员、军官、信使、偶尔走过的戴面纱的妇女。这座帝国的心脏仍在跳动,但费舍尔能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变化:自信的动摇,不安的蔓延。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现实:皇家海军正面临开战以来最严峻的挑战。德国公海舰队虽然躲在威廉港不敢出来,但他们的潜艇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胆,他们的岸防工事越来越坚固。而我们,”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我们必须证明,大洋仍然是皇家海军的领地。”
第二章:贝蒂的野望
3月14日上午8时,多佛海峡以北三十海里。
英国皇家海军“狮子”号战列巡洋舰破浪前行,四根烟囱喷吐出滚滚浓烟,在灰蒙蒙的海面上拖出长长的轨迹。这艘排水量两万六千吨的钢铁巨兽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战舰之一,装备八门13.5英寸主炮,航速可达27节。
在“狮子”号高耸的舰桥上,戴维·贝蒂中将正手持蔡司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东南方向的地平线。这位四十四岁的海军将领有着典型的帝国军人形象:笔挺的深蓝色将官制服,精心修剪的小胡子,锐利如鹰的眼神。但他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外表,而是那种几乎肉眼可见的野心——对荣耀、对胜利、对青史留名的渴望。
“天气在好转,长官。”参谋长阿尔弗雷德·查特菲尔德上校走到他身边,“气象官预测今天下午到明天早晨,比利时海岸区域能见度将超过十海里,风速适中。”
贝蒂放下望远镜,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完美。上帝站在我们这边,查特菲尔德。”
“也许,长官。但海军部的命令……”查特菲尔德欲言又止。
贝蒂从口袋中掏出一份密电,纸张在风中哗哗作响:“‘评估炮击奥斯坦德和泽布吕赫德国岸防工事的可行性与风险’——这是官方的措辞。但你知道费舍尔勋爵真正的意思吗?”
他不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他的意思是:去干,而且要干得漂亮。陆军在新沙佩勒丢尽了脸面,现在轮到皇家海军来挽回帝国的尊严。想象一下明天的报纸标题:‘皇家海军重拳出击,炮轰德军海岸要塞!’或者更妙:‘贝蒂舰队荡平比利时海岸,德军闻风丧胆!’”
查特菲尔德皱眉:“战术风险极大,长官。比利时海岸水域狭窄,已知的雷区就有四处。德国人在奥斯坦德部署了至少三个280毫米海岸炮兵营,泽布吕赫有新建的潜艇洞库和要塞炮。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情报显示,德国公海舰队近期在威廉港活动频繁。如果他们在我们炮击时出动……”
贝蒂挥手打断:“舍尔上将是个谨慎的人,他不会为了海岸炮台而冒险让主力舰队进入狭窄水域。至于岸防炮……”他走到海图桌前,用圆规测量距离,“它们的有效射程不超过十海里。我们可以在十二甚至十三海里外开火,在他们的射程边缘跳舞,让他们干瞪眼。”
查特菲尔德仍不放心:“没有空中观测,远程炮击精度会大幅下降。我们的‘肖特’水上飞机航程有限,而且德国人肯定有战斗机在海岸机场待命。”
“那就速战速决。”贝蒂的手指在海图上敲击,“黎明前抵达射击阵位,日出后立即开火,两小时内完成炮击,然后全速撤离。让德国人的战斗机追我们的尾气去吧。”
他转向通讯官:“通知各舰长,一小时后作战会议。我要看到详细的射击方案、航线规划和应急预案。”
“是,长官!”
命令传达下去。贝蒂再次举起望远镜,望向东南方。在那里,比利时海岸隐藏在晨雾之后,德国人的工事、炮台、潜艇基地静静等待。而他,戴维·贝蒂,将用雷霆般的炮火唤醒它们——用火焰与钢铁书写自己的传奇。
一小时后,“狮子”号军官餐厅被临时改为作战室。长条桌上铺着巨幅海图,四艘战列巡洋舰的舰长围坐一旁:“皇家公主”号的奥斯蒙·布罗克上校、“玛丽女王”号的威廉·帕肯汉上校、“新西兰”号的莱昂内尔·哈尔西上校。
贝蒂站在桌首,手持教鞭:“先生们,任务很简单:用主炮将奥斯坦德和泽布吕赫的德国军事设施化为废墟。但执行起来需要精准如钟表。”
教鞭指向海图上的标记:“我们将分为两个战斗群。第一群:‘狮子’号和‘皇家公主’号,目标奥斯坦德。第二群:‘玛丽女王’号和‘新西兰’号,目标泽布吕赫。轻巡洋舰分队在前方扫雷和侦察,驱逐舰分队负责反潜和防空。”
哈尔西上校提出问题:“长官,如果遇到德国水面舰艇怎么办?情报显示泽布吕赫港内可能有德国雷击舰。”
“那就击沉它们。”贝蒂毫不犹豫,“但记住,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岸上设施。不要与小型舰艇过多纠缠,保持距离,用主炮解决。”
帕肯汉上校忧心忡忡:“气象预报虽然乐观,但北海春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如果起雾……”
“那就依靠雷达和声呐。”贝蒂回答,“但我们赌天气会配合。必须配合。”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每个人都知道这次行动的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这是一场表演,一次展示力量的行动。但表演可能变成悲剧,如果代价太高的话。
布罗克上校最终打破了沉默:“时间表呢,长官?”
贝蒂看了看怀表:“今天午夜从现位置出发,航向东南,速度20节。预计明日清晨6时抵达射击阵位。日出时间6时47分,我们在6时50分开火。炮击持续不超过两小时,9时前必须开始撤离。有问题吗?”
无人回答。
“很好。”贝蒂放下教鞭,“先生们,历史在注视着我们。让德国人记住这一天,让伦敦的政客们闭嘴,让世界知道皇家海军仍然统治着海洋。”
军官们起立,靴跟相碰发出整齐的响声。但查特菲尔德注意到,有些人的眼神中仍有疑虑——不是对命令的怀疑,而是对这次冒险本质的担忧。
当会议室只剩两人时,查特菲尔德低声说:“长官,我仍然认为风险过高。我们四艘战列巡洋舰的价值……”
“价值在于使用,查特菲尔德。”贝蒂打断他,眼神炽热,“战舰待在港口里最安全,但那就失去了建造它们的意义。皇家海军的精神是进攻,是主动,是将战争带到敌人门口。”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稍微柔和:“我知道风险。但战争就是风险的艺术。如果我们因为害怕损失而无所作为,那么我们已经输了。”
查特菲尔德不再争辩。他知道贝蒂的决心已定,任何劝阻都是徒劳。他只能祈祷计划顺利,天气配合,德国人反应迟钝。
而此刻,在海峡对岸,德国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动静。
第三章:海峡对岸的警觉
3月14日下午4时,比利时奥斯坦德军港信号塔。
德国公海舰队北海侦察分舰队司令官,海军少将路德维希·冯·罗伊特举着高倍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多佛海峡方向。他是个五十三岁的职业军人,面容严肃,眼神谨慎,与贝蒂的张扬形成鲜明对比。
“英国人的侦察机今天异常活跃,”他对身旁的参谋说,声音平静但透出警觉,“上午击落的那架‘索普威思’上有新型相机,他们在拍摄什么?”
参谋递上一份情报汇总:“可能和新沙佩勒的胜利有关,将军。陆军推进到拉巴塞运河,距离加莱只有一步之遥。英国人需要展示力量,安抚法国人和国内舆论。”
冯·罗伊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望远镜:“展示力量……最可能的方式就是海军炮击。奥斯坦德和泽布吕赫是最近的目标。”他放下望远镜,转向作战地图,“通知各海岸炮兵阵地进入一级战备。弹药储备检查,通讯线路测试,观测哨加倍。”
“是,将军。”参谋记录命令。
“还有,潜艇部队。”冯·罗伊特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几个圆圈,“U-19、U-21、U-24立即出港,在这几个位置建立巡逻线。如果英国舰队真的来,我要他们在进入射程前就发现。”
参谋犹豫道:“将军,要不要请求威廉港的主力舰队支援?希佩尔中将的第一侦察舰队如果能在海上拦截……”
“来不及,而且大舰队不会为了可能的袭扰而冒险进入狭窄水域。”冯·罗伊特摇头,“舍尔上将的指令很明确:避免与英国大舰队决战,除非条件绝对有利。不,我们靠自己。”
他走到窗前,俯瞰港口。奥斯坦德港内停泊着几艘老旧的岸防舰和雷击舰,还有两艘正在维修的商船。与贝蒂的战列巡洋舰相比,这些舰艇如同玩具。
“我们的优势在于岸基力量,”冯·罗伊特仿佛在自言自语,“280毫米海岸炮虽然射程不如舰炮,但依托坚固工事,精度更高。而且……”他转身面对参谋,“我们有地利。狭窄水域,雷区,潜艇伏击点——这些都是英国人的噩梦。”
参谋点头:“但如果是贝蒂指挥……他很大胆,将军。可能会冒险进入更近的距离。”
“那就让他付出代价。”冯·罗伊特的声音变得冰冷,“通知岸防部队:如果英国舰队出现,不要吝啬弹药。我要让海峡对岸看见奥斯坦德和泽布吕赫夜空的火光——持续不断的火光。每一发命中,每一次近失,都是对英国海军傲慢的回应。”
命令迅速传达。奥斯坦德和泽布吕赫的德军海岸炮兵阵地忙碌起来。炮手们检查火炮机械,装填手准备弹药,观测员校准仪器。港内的U艇解开缆绳,悄然滑出港口,潜入深水。
在泽布吕赫新建的潜艇洞库内,工程师正在测试巨大的混凝土闸门。这座深入海岸岩层的工事可以容纳十二艘潜艇,能够抵御最猛烈的炮击。洞库上方,四门210毫米要塞炮缓缓转动,炮口指向海面。
冯·罗伊特在傍晚时分视察了奥斯坦德的主要炮台。炮台指挥官自豪地展示着设施:钢筋混凝土掩体厚达两米,观测塔配备最新式测距仪,弹药库深入地下,有独立发电系统。
“我们能坚持多久,上尉?”冯·罗伊特问道。
“弹药充足,将军。每门炮备弹两百发,可持续射击四小时。人员轮换制,可连续作战十二小时。”指挥官回答,“除非被直接命中炮口,否则英国舰炮很难摧毁我们。”
冯·罗伊特点头,但心中仍有忧虑。他研究过贝蒂的战绩:在赫里戈兰湾,在福克兰群岛,这位英国将军都表现出惊人的攻击性。他不会满足于远距离漫射,一定会试图靠近,提高精度。
而靠近,就意味着进入德国岸防炮的有效射程。
夜幕降临时,冯·罗伊特回到指挥部。情报官送来最新消息:英国大舰队在苏格兰罗赛斯港有异常活动,多艘战列舰正在补充燃料弹药。
“杰利科也动了……”冯·罗伊特沉思,“贝蒂的炮击可能是诱饵,吸引我们出动,然后杰利科的大舰队围歼。”
他立即起草电报发给威廉港公海舰队司令部:“高度确信英军将炮击比利时海岸。贝蒂舰队可能为诱饵,杰利科大舰队或设伏于北海中部。建议按兵不动,以岸防力量应对。北海侦察分舰队司令官,冯·罗伊特少将。”
发出电报后,他走到阳台上。夜色中的奥斯坦德港一片寂静,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但冯·罗伊特知道,这寂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明天,也许就是决定佛兰德斯海岸控制权的关键时刻。
而此刻,他手中可用的牌并不多:几艘老旧舰艇,一些岸防炮,三艘潜艇。对抗英国最先进的战列巡洋舰,胜算渺茫。
但战争不仅仅是武器的对抗,更是意志的较量。他必须让贝蒂知道,每一寸德国控制的土地,都要用鲜血来换取。
第四章:钢铁巨兽出港
3月15日凌晨2时,苏格兰罗赛斯海军基地。
港口内蒸汽弥漫,汽笛声划破寂静的夜空。英国大舰队主力正在行动——这不是贝蒂的突袭舰队,而是更庞大、更致命的力量。
在旗舰“铁公爵”号战列舰的作战室里,大舰队司令约翰·杰利科海军上将正站在巨幅北海海图前。这位五十五岁的指挥官以谨慎和计算着称,与贝蒂的冒险精神形成鲜明对比。
“贝蒂的舰队已经出发四小时,”参谋长查尔斯·马登少将报告,“预计明晨6时抵达比利时海岸。德国人肯定已经察觉,但无法确定他们会有多强烈的反应。”
杰利科的手指在海图上移动:“舍尔很谨慎,但希佩尔……希佩尔有攻击性。如果德国第一侦察舰队出动拦截贝蒂,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转向作战参谋们:“大舰队分三个梯队。第一梯队:第1战列舰分舰队,由我亲自指挥,埋伏在北海中部这个位置。”他在海图上画出一个圆圈,“第二梯队:第2战列舰分舰队,在西北方五十海里处待命。第三梯队:战列巡洋舰分队(贝蒂不在的部分),作为预备队。”
马登皱眉:“但如果德国公海舰队主力不出动呢?我们这样大规模的调动,消耗巨大,如果只是陪贝蒂演一场戏……”
“那就至少完成了战略佯动。”杰利科回答,“向德国人展示:无论他们在陆地上取得什么胜利,制海权仍然在我们手中。而且……”他停顿了一下,“政治需要,马登。陆军惨败,海军必须有所作为,哪怕只是姿态。”
作战室内军官们沉默点头。每个人都明白这次行动背后的政治压力——白厅需要一场胜利,或者至少是强有力的展示。
凌晨3时,罗赛斯港外,二十四艘英国战列舰排成两列纵队,以15节航速向东南方向前进。这些钢铁巨兽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威严:从最新的“伊丽莎白女王”级到较老的“猎户座”级,每艘都装备着8到10门13.5或15英寸巨炮。
在队列前方,轻巡洋舰和驱逐舰如同牧羊犬般穿梭,声呐监听水下,了望员警惕地搜索海面。这是一支足以摧毁任何对手的力量,但它的目标不是战斗,而是威慑。
同一时间,在比利时海岸以西六十海里处,贝蒂的舰队正在穿越最后一段航程。
“狮子”号的舰桥上,贝蒂正用望远镜观察着星空。天气如预报般理想:晴朗无云,能见度极佳,海面平静。
“距离比利时海岸还有四十海里,”航海长报告,“预计5时30分进入预备阵位。”
贝蒂点头:“通知各舰,最后一次战斗准备检查。主炮装填高爆弹,副炮装填榴霰弹。航空组准备水上飞机。”
命令通过灯光信号和无线电传递。四艘战列巡洋舰上,水兵们忙碌起来:炮手检查火炮机械,装填手将沉重的炮弹推入炮膛,观测员校准仪器。
在“狮子”号的机库里,两架“肖特”184型水上飞机正在进行最后检查。这种双翼飞机可以在水面起降,携带一名飞行员和一名观测员,航程约两百海里。
航空长向贝蒂汇报:“飞机准备就绪,长官。但我们必须进入海岸三十海里内才能起飞,否则燃料不够返航。而且……德国人肯定有战斗机在等着。”
贝蒂理解地点点头:“告诉飞行员,他们的任务是校正炮击,不是与德国战斗机缠斗。看到福克飞机就立刻返航,不要恋战。”
他转向炮术长:“目标优先顺序:第一,奥斯坦德港的船坞设施和潜艇维修厂;第二,泽布吕赫的潜艇洞库和油库;第三,沿岸铁路枢纽和军营。我要让德国人记住这一天。”
炮术长迟疑道:“长官,从十二海里外射击移动目标(舰艇)已经很难,射击固定但小型的岸上目标……精度会很有限。”
“所以才需要观测机校正。”贝蒂回答,“而且我们不是要摧毁每一个目标,是要制造足够的破坏,让德国人知道我们随时可以再来。”
凌晨5时,东方天空开始泛白。贝蒂舰队的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四艘战列巡洋舰排成单纵队,“狮子”号领头,“皇家公主”号、“玛丽女王”号、“新西兰”号依次跟随。六艘轻巡洋舰在前方扇形展开,八艘驱逐舰在两侧护航。
这是一支强大而优雅的力量,代表着大英帝国海权的巅峰。但贝蒂知道,今天的考验不在于力量本身,而在于如何运用力量,如何在完成任务的同时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他看了看怀表:5时17分。距离日出还有一小时三十分钟,距离炮击开始还有一小时三十三分钟。
时间在流逝,目标在接近。而在海峡对岸,德国人已经严阵以待。
第五章:第一轮交锋
上午7时40分,比利时海岸线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从“狮子”号的舰桥上,贝蒂可以清晰地看见奥斯坦德港的轮廓:码头、起重机、仓库、以及更远处城镇的尖顶。港内升起缕缕烟柱——德国人显然发现了舰队,正在让商船和辅助舰艇疏散。
“距离海岸十二海里,”航海长精确报告,“进入主炮最大射程。”
贝蒂深吸一口气,海风中已经能嗅到陆地的气息——混合着烟囱煤烟和某种更微妙的、属于战争的气味。
“全舰队,战斗警报。”他的声音通过传声筒传遍战舰,“主炮目标:奥斯坦德1号船坞。准备开火!”
命令通过无线电和信号旗传递到各舰。四艘战列巡洋舰上,警报器凄厉鸣响,水兵们冲向战位。32门13.5英寸巨炮缓缓转向右舷,巨大的炮管抬高到最大仰角,指向海岸。
在“狮子”号的炮塔内,装填手将重达635公斤的高爆弹推入炮膛,接着是四个药包。炮闩闭合,电路接通。炮长举起右手,等待最后的命令。
“开火!”
贝蒂的声音通过电话传到每个炮位。
震耳欲聋的轰鸣撕裂了清晨的海空。八门主炮同时射击产生的后坐力让两万六千吨的“狮子”号剧烈横移,海面激起巨大的波浪。炮口喷出的火焰长达三十码,桔红色的火球在晨雾中格外醒目,黑烟形成巨大的蘑菇云。
第一轮齐射的八发炮弹在空中飞行了近五十秒。贝蒂举起望远镜,紧张地注视着海岸方向。整个舰队都在等待——等待那决定性的爆炸,那证明炮击有效的证据。
远处,奥斯坦德港区升起了四根巨大的白色水柱,高达六十英尺——近失弹,炮弹落在水中。但其中一发命中了船坞边缘的一座起重机,爆炸的火焰和黑烟瞬间吞噬了钢铁结构。起重机在爆炸中扭曲、呻吟,然后缓缓倒塌,砸入海中,激起更大的浪花。
“命中!目标区域确认!”观测军官大喊,“校射修正,方位减20,距离加200码!第二轮准备!”
贝蒂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开局良好。他转向通讯官:“通知‘玛丽女王’号和‘新西兰’号,按计划开始对泽布吕赫的炮击。”
命令传达。东南方向二十海里外,另外两艘战列巡洋舰也开始怒吼。奥斯坦德和泽布吕赫同时陷入火海。
第二轮齐射更加精准。两发炮弹直接命中奥斯坦德1号船坞,爆炸掀翻了沉重的船坞门,海水汹涌涌入。港内一艘正在维修的德国雷击舰被破片击中,燃起大火,黑烟滚滚。
但德国人的反击也开始了。
奥斯坦德海岸,三处德军炮兵阵地的六门280毫米岸防炮同时开火。这些火炮虽然射程不如舰炮,但依托坚固工事,精度更高。
第一轮岸防炮弹落在英国舰队左舷约五百码处,激起的水柱比舰炮制造的更高、更粗。了望员大喊:“炮弹落点接近!方位280,距离五百!”
贝蒂冷静评价:“德国人的炮术不错。保持航向航速,让他们难以预测。”
“狮子”号开始进行规避机动,但巨大的战舰转向缓慢。德国岸防炮的第二轮齐射更加接近,一发炮弹在“皇家公主”号右舷仅一百码处爆炸,弹片噼里啪啦地打在舰体上。
“轻巡洋舰分队前出!”贝蒂命令,“用6英寸炮压制岸防炮位!驱逐舰施放烟幕!”
三艘英国轻巡洋舰加速冲向海岸,舰艏劈开白浪。在距离海岸约八海里处——已进入德军岸防炮的有效射程——它们开始用副炮射击。虽然6英寸炮对混凝土工事效果有限,但可以干扰德军炮手,压制观测哨。
同时,四艘驱逐舰开始施放化学烟幕,白色的浓烟在海面蔓延,逐渐遮蔽舰队的身影。
但烟幕是一把双刃剑:它保护了舰队,也阻碍了己方的观测。贝蒂必须依赖水上飞机提供校正数据。
上午8时整,“狮子”号机库后部的起重机启动,将第一架“肖特”水上飞机吊放到海面。飞机引擎轰鸣,螺旋桨转动,在平静的海面上滑行一段距离后,缓缓升空。
飞行员是海军上尉约翰·斯特林,观测员是海军中尉罗伯特·格雷厄姆。他们的任务是飞到海岸上空,用无线电为舰队提供炮击校正。
“海鸥一号起飞,正在爬升,”斯特林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高度一千英尺,航向090,预计五分钟后抵达目标上空。”
贝蒂紧握话筒:“注意德国战斗机,看到任何敌机立即返航。”
“明白,长官。”
飞机向海岸飞去,逐渐变成天空中的一个小点。贝蒂转向查特菲尔德:“现在,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第六章:潜航的杀手
同一时间,奥斯坦德港外十五海里,水下十八米。
德国U-21潜艇静静悬浮在海水中,像一头沉睡的鲸鱼。艇长奥托·赫尔辛上尉正通过潜望镜观察海面,呼吸平稳而缓慢。
U-21是一艘中型潜艇,排水量650吨,装备四具500毫米鱼雷发射管,艇员35人。它已经在当前位置潜伏了四个小时,引擎关闭,声呐监听,等待猎物。
“艇长,声呐接触,”副艇长低声报告,“大型水面舰艇,至少两艘,距离约五千米,航向东南,速度估计20节。”
赫尔辛没有移开潜望镜:“是战列巡洋舰。看烟柱——至少四根主烟囱,英国最新式的。”
他调整焦距,视野中出现了“狮子”号的轮廓:细长的舰体,四根烟囱,三座主炮塔。即使在潜望镜中,这艘战舰也显得威风凛凛。
“目标进入鱼雷射程,”鱼雷长报告,“但角度不好,敌舰几乎正对我们的艇艏。鱼雷需要转弯才能命中。”
潜艇鱼雷的发射角度有限,最佳射击角度是目标侧面。正面接近的目标很难命中。
赫尔辛思考了几秒钟:“下潜到二十五米,保持静默。他们需要调整位置进行下一轮炮击,那时会有转向。”
他赌对了。几分钟后,观测员报告:“目标开始右转!他们在调整射击阵位!”
赫尔辛立即回到潜望镜前。果然,“狮子”号正在缓慢右转,显然是为了让另一舷的主炮也能射击海岸目标。
“计算射击诸元!”赫尔辛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一号、二号鱼雷管准备!设定深度四米,速度35节!”
潜艇内气氛紧张到极点。鱼雷长调整陀螺仪,设定鱼雷航向;装填手检查发射管;声呐员戴着耳机,监听敌舰螺旋桨的噪音。
“目标距离两千五百米,航速18节,方位角30度……现在!”赫尔辛下令。
“一号管,发射!二号管,发射!”
潜艇轻微震动,压缩空气将两枚G7型鱼雷推出发射管。鱼雷入水后,电动机启动,螺旋桨旋转,以35节速度(约65公里\/小时)冲向目标。
鱼雷在海面下三米深度航行,排出的大量气泡在海面形成两道清晰的白色轨迹——死亡航迹。
第七章:致命的白色航迹
“狮子”号舰桥上,了望员突然大喊,声音因惊恐而变调:“右舷!鱼雷航迹!两条!距离八百码!”
贝蒂猛地转头,看见海面上两道清晰的白色轨迹正快速接近,如同死神伸出的手指。距离太近,时间太短。
“右满舵!全速前进!”他怒吼。
舵手拼命转动舵轮,但四万吨的钢铁巨兽反应迟缓得令人绝望。战舰开始缓慢右转,但鱼雷的速度是65公里每小时,每秒前进18米。
第一枚鱼雷从舰艏前方不到十码处擦过,白色的航迹在阳光下刺眼夺目。舰桥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第二枚的结局。
轰!
剧烈的爆炸震动了整艘战舰。第二枚鱼雷命中“狮子”号右舷中部,正好在Y炮塔(后主炮塔)和锅炉舱之间。爆炸的冲击波撕裂了舰体钢板,海水如瀑布般涌入破口。
“报告损伤!”贝蒂紧紧抓住扶手才没有摔倒。
损管长的声音从通话管传来,带着金属回音和背景的警报声:“右舷水线以下破口,长约四米!两个锅炉舱进水,b炮塔电力中断!正在组织堵漏!”
“进水速度?能控制吗?”
“正在努力,长官!但破口太大,需要时间!”
贝蒂脸色铁青。出师未捷,旗舰先遭重创。他看向海图,又看看受损的战舰。撤退的念头一闪而过,但立即被压制——撤退意味着失败,意味着向德国人示弱,意味着他戴维·贝蒂的名字将永远与耻辱相连。
“继续炮击!”他咬牙下令,声音从牙缝中挤出,“通知‘玛丽女王’号接替指挥射击!驱逐舰分队,搜索并攻击潜艇!不惜一切代价击沉它!”
海面上,四艘英国驱逐舰如猎犬般扑向U-21可能的位置。声呐投放,深水炸弹准备好。但赫尔辛经验丰富,在发射鱼雷后立即命令潜艇下潜到八十米安全深度,关闭引擎,进入静默状态。
深水炸弹在周围爆炸,冲击波让潜艇剧烈摇晃,但未造成致命损伤。赫尔辛命令全体艇员保持绝对安静——不说话,不移动,连呼吸都要控制。
这是潜艇与驱逐舰的经典猫鼠游戏,而这一次,老鼠暂时逃脱了。
在“狮子”号上,损害控制队正在与海水赛跑。水兵们用木桩、帆布、水泥进行紧急堵漏,水泵全开抽出涌入的海水。但破口太大,进水速度超过排水速度。
“倾斜多少度?”贝蒂问。
“右倾五度,长官。速度已降至16节。”航海长报告。
贝蒂看着倾斜的甲板,看着远处仍在冒烟的奥斯坦德港。炮击还在继续,但精度明显下降——“狮子”号的倾斜影响了火炮稳定,电力中断使b炮塔无法转动。
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
“中将,‘海鸥一号’报告被德国战斗机追击,正在返航!”
“‘皇家公主’号报告,泽布吕赫方向的岸防炮火异常猛烈,他们被迫后撤到十四海里外。”
“‘新西兰’号中弹两发,前桅杆受损,观测设备被毁。”
“驱逐舰‘坚定’号触雷沉没,正在救援落水人员。”
代价在攀升,而战果呢?奥斯坦德船坞确实受损,但潜艇洞库因为深入地下,毫发无伤。铁路线被炸毁了几段,但德国工兵能在几小时内修复。
查特菲尔德走到贝蒂身边,低声说:“长官,或许……是时候考虑撤退了。‘狮子’号受损,观测机被驱逐,炮击效果有限……”
贝蒂看着海图,又看看受损的旗舰。他知道参谋长是对的。从纯军事角度,继续炮击已无意义,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但他更知道,一旦撤退,海军部会如何看待他?媒体会如何报道?《泰晤士报》的头条会是“贝蒂舰队遭重创撤退”还是“皇家海军英勇炮击后安全返航”?
这不是军事决策,这是政治和公关决策。
“再炮击三十分钟,”他最终说,声音中透出疲惫,“然后转向返航。给杰利科上将发电:诱饵任务完成,但代价高昂。德国海军反应迅速,海岸防御坚固,建议重新评估类似行动的可行性。”
电报发出去了,但贝蒂知道,这封电报无法完全掩饰行动的失败。一艘战列巡洋舰重创,一艘驱逐舰沉没,两架飞机损失,伤亡超过两百人——换来的只是一些可以修复的岸上设施损坏。
三十分钟后,上午9时20分,贝蒂舰队开始转向撤离。四艘战列巡洋舰排成纵队,以14节航速蹒跚西行。“狮子”号在中间,倾斜仍未完全纠正,右舷吃水明显加深。
贝蒂站在舰桥上,望着逐渐远去的比利时海岸。晨光中,奥斯坦德港的烟柱仍在升腾,但已不是他们制造的——德国人在扑灭火灾,修复损伤。
“我们还会回来的,”他低声说,更像是说服自己,“下次会准备好,会有更好的计划,会有……”
但他说不下去了。他知道,类似的行动很可能不会再有了。代价太高,收益太小,政治上也无法承受第二次“有限成功”。
在转身离开舰桥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海岸。在那里,德国人正在庆祝——庆祝击退了皇家海军最强大的战舰之一。而他,戴维·贝蒂,必须带着受损的旗舰和受损的声誉返航。
第八章:返航与清算
下午3时,贝蒂舰队进入多佛海峡相对安全的水域。“狮子”号的倾斜已纠正到三度,但速度仍无法超过16节,右舷的破口用临时补丁勉强封住,仍在缓慢渗水。
舰上医院里挤满了伤员。鱼雷爆炸造成27人死亡,41人重伤,还有数十人轻伤。爆炸引发的大火烧毁了右舷的部分舱室,浓烟导致多人窒息。
贝蒂在医务主任陪同下视察了医务室。狭长的空间里摆满了担架,重伤员躺在地上,轻伤员靠墙坐着。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和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个年轻的水兵——看起来不超过十九岁——失去了双腿,截肢处裹着厚厚的绷带,仍在渗血。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睛半闭,呼吸微弱。
“他会活下来吗?”贝蒂问主治军医。
军医检查了脉搏和瞳孔:“也许,长官。但如果感染……这种开放性创伤在海上很难处理。我们需要尽快靠岸,送他到正规医院。”
贝蒂点点头,默默离开。他经过其他伤员:有人烧伤,有人骨折,有人内出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痛苦,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咬牙忍耐。
回到舰桥,贝蒂看见信号兵正在挂起一串旗语:舰队阵亡将士追思。黑色的三角旗在风中飘动,肃穆而悲伤。
“最终损失统计。”他对参谋长说,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查特菲尔德翻开文件夹:“‘狮子’号重创,需返回罗赛斯港大修,初步估计至少三个月。‘新西兰’号轻伤,需一周维修。驱逐舰‘坚定’号沉没,舰员86人中救起41人,45人阵亡或失踪。两架‘肖特’观测机被击落,四名机组人员全部阵亡。总计阵亡112人,重伤58人,轻伤近百人。”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另外,‘狮子’号主炮射击时消耗高爆弹192发,副炮弹药消耗约三分之一。燃料消耗……”
“够了。”贝蒂打断,“战果评估呢?”
查特菲尔德翻到下一页:“初步评估:奥斯坦德1号船坞中度损坏,维修设施部分被毁,一座起重机完全损毁。沿岸铁路线三处中断,预计修复时间24-48小时。击毁岸防炮位两处。击落德国侦察机一架。可能击伤港内雷击舰一艘。”
代价与成果严重不成比例。贝蒂知道,这份报告送到海军部时,费舍尔勋爵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更糟糕的是战略层面。这次炮击没有缓解陆军的压力,没有威胁到德军的侧翼,没有阻止德国向海岸推进。它只是一次展示——而展示的成本太高了。
下午5时,舰队通过多佛海峡最狭窄处。英国海岸清晰可见,白色悬崖在多云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港口方向,几艘拖船正驶来迎接受损的“狮子”号。
查特菲尔德走到贝蒂身边:“长官,海军部来电询问行动详情。如何回复?”
贝蒂沉默片刻:“告诉他们:任务基本完成,目标区域遭到有效打击。但敌军抵抗强于预期,海岸防御坚固,我舰队遭潜艇袭击,一艘驱逐舰沉没,‘狮子’号受损。建议未来类似行动需更充分准备和更多支援。”
“他们会追问细节……”
“那就提供细节。”贝蒂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但记住,查特菲尔德,我们不是失败。我们进行了勇敢的攻击,承受了损失,完成了任务。这是战争,损失是不可避免的。”
查特菲尔德理解地点点头。这是在为报告定调,为即将到来的质询做准备。政治和公关已经开始,早在舰队返航之前就已开始。
傍晚6时,“狮子”号在拖船协助下缓缓驶入罗赛斯港。码头上聚集着人群:海军官员、维修工人、记者,还有一些水兵的家属——他们从港口工作人员那里听说有舰船受损,担心地等待。
贝蒂最后一个下舰。他走过跳板,踏上坚实的码头地面。一群记者围了上来,相机闪光灯噼啪作响。
“贝蒂中将,炮击行动成功吗?”
“狮子号受损严重吗?”
“伤亡情况如何?”
“这是对陆军失败的回应吗?”
贝蒂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军帽。面对镜头,他恢复了自信的姿态:“皇家海军今天向德国人传递了明确信息:无论他们在陆地上取得什么进展,海洋仍然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我们打击了敌人的海岸设施,展示了我们的力量。损失是战争的代价,但皇家海军随时准备再次出击。”
回答圆滑而官方,没有透露具体细节,但足够让报纸写出振奋人心的报道。贝蒂知道,明天的报纸会有两种版本:官方的胜利宣言,和知情人士透露的惨重代价。
他穿过人群,走向等待的汽车。上车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狮子”号。这艘曾经威风凛凛的战舰现在倾斜地靠在码头上,右舷的破口像一道巨大的伤疤,维修工人已经开始搭建脚手架。
三个月,也许更久。而他的声誉,可能需要更长时间来修复。
汽车驶向海军部大楼。在那里,一场更艰难的较量正在等待:向费舍尔和丘吉尔汇报,解释行动细节,为自己的决策辩护。
夜幕降临,伦敦的灯火渐次亮起。泰晤士河上,货船依然川流不息——暂时还安全。但贝蒂知道,如果德军真的推进到加莱,如果德国潜艇真的获得佛兰德斯的基地,这条生命线将面临真正的威胁。
而他今天的行动,可能非但没有阻止这种威胁,反而证明了它的可能性——证明了皇家海军难以有效打击坚固的海岸目标,证明了德国人可以在自己的海岸线上相对安全。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但贝蒂不愿深入思考。现在,他需要面对的是眼前的危机:海军部的质询,政治的压力,以及自己职业生涯的十字路口。
汽车穿过白厅街,海军部大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贝蒂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领带。
表演还没有结束。事实上,最艰难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第九章:伦敦的反应
3月16日上午10时,伦敦《泰晤士报》头版标题用特号黑体字印刷:
《皇家海军英勇炮击比利时海岸——贝蒂舰队重创德军设施》
副标题较小,但同样醒目:《“狮子”号遭鱼雷袭击受损,一艘驱逐舰沉没,皇家海军展示不可动摇的制海权》
报道由该报首席海军通讯员阿奇博尔德·赫德撰写,文笔华丽,充满帝国主义的豪情:
“……昨日黎明,当第一缕阳光照亮佛兰德斯海岸时,皇家海军最强大的战列巡洋舰分舰队在戴维·贝蒂中将的英勇指挥下,对德国占领的奥斯坦德和泽布吕赫港发动了雷霆般的打击。13.5英寸巨炮的怒吼响彻海峡,向敌人传递了明确信息:大英帝国永远不会屈服……”
文章详细描述了行动过程,强调了水兵们的勇敢,将“狮子”号受损描绘为“英勇战斗的勋章”,将损失称为“胜利的必然代价”。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文章对实际战果描述模糊,对德军反击轻描淡写。
在同一份报纸的第三版,一篇署名为“军事观察家”的评论文章则含蓄得多:
“……尽管海军部的声明充满信心,但知情人士透露,此次行动代价高昂而成果有限。‘狮子’号需大修三个月,这意味着我们在北海的主力舰优势被削弱。更令人担忧的是,行动暴露了在没有制空权的情况下,舰炮对坚固岸防工事的局限性……”
这两篇文章代表了英国社会对此次行动的分裂反应:公众需要胜利的故事,精英阶层关注战略现实。
上午11时,下议院会议厅。
海军大臣温斯顿·丘吉尔站在发言席上,面对满堂议员。反对党自由党的席位上传出不满的议论声。
“尊敬的议员们,”丘吉尔的声音洪亮而自信,“昨天,皇家海军进行了一次勇敢而必要的行动,打击了德国在比利时海岸的军事设施。这次行动向我们的敌人,向我们的盟友,向全世界证明:无论陆地上的战斗如何,海洋仍然牢牢掌握在英国手中!”
自由党议员戴维·劳合·乔治站起来要求提问:“海军大臣能否解释,为何要冒险让价值两百万英镑的战列巡洋舰,去炮击一些可能几周内就会被陆军占领的目标?这是否是陆军在新沙佩勒溃败后的过度补偿?行动的代价是否与其战略价值相称?”
丘吉尔脸色一沉:“皇家海军在任何时候都有责任打击敌人,保护帝国利益。如果我们因为害怕损失而无所作为,那么制海权将拱手让人!这次行动破坏了德军的后勤设施,牵制了敌人的兵力,支援了陆军的重整……”
但质疑声不止。更多议员站起来,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伤亡数字是多少?”
“‘狮子’号需要修理多久?”
“为什么德国潜艇能如此接近我们的主力舰?”
“这次行动是否经过充分策划?”
质询持续了一个小时。丘吉尔顽强地为行动辩护,但逐渐显得防守。最后,首相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特不得不出面调停,宣布将成立一个议会特别委员会审查行动细节。
会议结束后,丘吉尔面色铁青地回到海军部。在费舍尔勋爵的办公室里,两位海军最高领导人进行了私下交谈。
“贝蒂太鲁莽了。”丘吉尔脱下外套,松了松领带,“他想要荣耀,却给了德国人宣传素材。今天早晨的德国报纸已经在柏林街头散发:‘英国战列巡洋舰被勇敢的U艇击退’。”
费舍尔看着桌上的损失报告:“‘狮子’号需要大修三个月,这意味着我们在北海的主力舰优势减少了四分之一。而舍尔的舰队……依然完好无损地待在威廉港。”
他停顿片刻,手指敲击桌面:“更糟糕的是,这次行动证明了在没有制空权的情况下,舰炮对岸炮击效果有限。未来如果陆军真的需要海军火力支援……”
“那就必须改变战术。”丘吉尔接话,“也许需要专门的浅水重炮舰,吃水浅,装甲厚,可以更靠近海岸。或者更有效的空中观测——不是水上飞机,而是真正的航空母舰。但那是未来的事,远水不解近渴。”
费舍尔走到窗前,望着白厅街:“现在,我们必须处理眼前的失败——一周内的第二次失败。新沙佩勒的溃败,加上海军的挫败,让1915年的春天显得格外寒冷。”
两人沉默。窗外,伦敦的日常仍在继续:马车和汽车驶过,行人匆匆,报童叫卖着最新报纸。但在这表象之下,不安在蔓延。
战争不仅吞噬着前线的士兵,也开始吞噬曾经无敌的皇家海军的信心。而最令人担忧的是,这次行动可能向德国人传递了错误的信息:皇家海军并非不可战胜,海岸防御可以抵挡最强大的战舰。
费舍尔转身,表情严肃:“我们必须重新评估整个战略。如果陆军无法阻止德军向海岸推进,如果海军无法有效打击海岸目标,那么……”
他没有说完,但丘吉尔明白:那么英吉利海峡可能真的会变成德国的内湖,英国的命脉可能真的会被切断。
下午,海军部召开紧急战略会议。贝蒂没有参加——他“因舰船修理事宜”留在罗赛斯港。会议持续了四个小时,讨论激烈但结论模糊:需要更多情报,需要更好协调,需要新战术,但具体怎么做,无人能给出明确答案。
与此同时,在柏林,德国海军部正在庆祝。
第十章:大洋彼岸的涟漪
3月16日晚,柏林,德国海军部大楼。
海军参谋长雨果·冯·波尔上将的办公室里气氛热烈。墙上挂着巨幅北海海图,上面用彩色图钉标注着双方舰队位置。桌上摊开着英国报纸的翻译件和德国侦察报告。
“英国人承认‘狮子’号受损,”冯·波尔对房间里的军官们说,“他们的报道试图粉饰,但掩饰不住事实:我们的岸防炮和潜艇击退了他们最强大的战舰。”
北海舰队司令官赖因哈德·舍尔上将点头:“冯·罗伊特做得很好。他证明了,即使没有主力舰队,我们也能有效防御海岸。而且……”他指向海图上的佛兰德斯海岸,“如果陆军能推进到加莱,我们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机会。”
冯·波尔走到地图前:“想象一下:从加莱、敦刻尔克、奥斯坦德出发的潜艇,可以完全封锁英吉利海峡。英国人的运输船队将无处可逃。他们的海军要么冒险进入狭窄水域与我们交战,要么坐视补给线被切断。”
一位年轻参谋提出疑问:“但英国大舰队仍然拥有数量优势。如果他们决心突破……”
“那就让他们来。”舍尔的声音充满自信,“在狭窄水域,他们的数量优势无法发挥。我们的水雷、潜艇、岸防炮可以抵消他们的战舰优势。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希佩尔的第一侦察舰队已经证明了,在适当条件下,我们可以击败英国战列巡洋舰。”
他指的是1月24日的多格滩海战,德国战列巡洋舰击沉了英国“不屈”号战列巡洋舰。虽然德国也损失了“布吕歇尔”号装甲巡洋舰,但那场战斗证明了德国舰队的战斗力。
冯·波尔总结道:“给冯·罗伊特发嘉奖令。同时,通知陆军总参谋部:海军完全支持向海岸推进的战略。如果陆军能占领加莱,海军承诺将把英吉利海峡变成德国潜艇的狩猎场。”
命令传达下去。德国海军的战略重心开始微妙转移:从避免与英国大舰队决战,转向利用海岸优势,逐步扼杀英国的海上生命线。
而在奥斯坦德,冯·罗伊特少将正在视察受损的港口设施。1号船坞确实受损严重,但工程师估计两周内可以修复。被炸毁的铁路线已经在修复中,德国工兵效率惊人。
“英国人的炮击造成了一些破坏,”冯·罗伊特对岸防部队指挥官说,“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证明了他们可以被打退。下一次他们再来,我们会准备得更好。”
指挥官自豪地报告:“岸防炮位无一被毁,只有两处轻伤。弹药消耗约三分之一,可以迅速补充。最重要的是,士兵们的士气高涨——他们看到了自己的火炮逼退了英国巨舰。”
冯·罗伊特点头,但心中仍有忧虑。他知道,贝蒂的炮击只是一次试探,一次政治表演。如果英国真的决心摧毁比利时海岸的德军设施,他们会投入更多力量,采用不同战术。
回到指挥部,他起草了一份详细的战后报告,分析了行动中的得失,提出了改进建议:更多的水雷区,更完善的潜艇巡逻体系,海岸炮位之间建立直接通讯线路,储备更多高爆弹用于反舰……
报告最后,他写道:“此次行动证明,皇家海军意识到佛兰德斯海岸的战略价值。但他们也证明,没有陆军的配合,海军单独行动难以取得决定性成果。未来,如果我们的陆军能推进到加莱,海军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机会——将英吉利海峡变成德国的内湖。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加强海岸防御,准备迎接英国人更大规模的进攻。”
这份报告的副本被送往陆军总参谋部。在那里,一个新的计划开始酝酿:既然新沙佩勒证明了英军的脆弱,既然海军证明了皇家海军并非不可战胜,那么也许……是时候发动一场真正攻向海岸的攻势了。
战争的齿轮,因为一次海军的炮击行动,又开始向新的方向转动。大洋的威胁不再只是德国潜艇在远海的游猎,而是可能变成近在咫尺的绞索,套住英伦三岛的咽喉。
而在伦敦,在柏林,在奥斯坦德,在罗赛斯,身处其中的每个人——从贝蒂到冯·罗伊特,从丘吉尔到舍尔——都只是这巨大机器中的齿轮,被历史的洪流裹挟向前,不知终点在何方。
唯一确定的是,战争还在继续,而且正在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残酷、更加不可预测。
大洋的威胁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成为必须面对的现实。而如何应对这一威胁,将决定战争的走向,甚至帝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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