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烛火飘摇。
一众王公大臣的身影被拉长,扭曲,投射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宛如一殿鬼影。
戴权那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宇间飘荡,宣读着那些稳定朝局的空洞章程。
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
却又都轻飘飘地,落不到人心里去。
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两个悬而未决的空位死死攫住。
太子。
义忠亲王。
这两个名字,此刻便是两座无形的山,压得满朝文武喘不过气。
宁桓静立如渊,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
他的视线看似落在地面繁复的云龙纹饰,余光却锁定了殿门内侧的阴影。
一个穿着青灰色内侍服的小太监,正五体投地般跪伏在那里,渺小得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身体却在控制不住地筛糠。
那是他秦王府的人。
这个时辰,用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只代表一件事。
天,要塌了。
宁桓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向前微一欠身,动作轻缓得没有惊动任何人,对龙榻上的德熙帝低声道。
“父皇,儿臣站得久了,有些口渴。”
德熙帝正阖眼假寐,闻言,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片刻,点了点枯瘦的下巴。
“去吧。”
宁桓躬身一礼,转身走向偏殿。
那跪在角落的小太监如蒙大赦,立刻手脚并用,几乎是贴着地面爬了过去。
始终不敢让自己的身影脱离阴影的庇护。
踏入偏殿的瞬间,光线骤暗。
宁桓脚步未停,声音压成一道线,不带任何温度。
“说。”
小太监“噗通”一声瘫跪在地,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火,嘶哑地喘着粗气。
“殿下……锦、锦衣卫密报!”
“禁军副统领……反了!”
“他已率三千营士卒,出、出营……”
“玄武门!他们去了玄武门设伏!”
“探子最后的消息……太子和义忠亲王的车驾,正朝那边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惧。
玄武门。
宁桓回秦王府的必经之路。
图穷匕见。
宁桓的瞳孔深处,那片死寂的古井,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却又在瞬间被无边的寒冰冻结。
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声的杀意,竟让那小太监的牙关都开始打战。
宁桓没有再问一个字,转身便走回主殿。
小太监瘫软在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宁桓悄无声息地回到人群。
他的位置,恰好与岳祖父杨士荣、忠顺亲王,相隔不过半步。
戴权的声音还在继续。
宁桓垂着眼帘,嘴唇几乎未动,一道极低的声音,却精准地钻入了两人的耳中。
“玄武门,有埋伏。”
杨士荣花白的眉毛,骤然一跳!
忠顺亲王藏在袖中的拳头,猛然攥紧,骨节根根发白!
两道惊骇的目光同时射向宁桓。
宁桓的视线依旧平视前方,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太子和义忠亲王,等不及了。”
杨士荣的呼吸瞬间粗重,他喉结滚动,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回道。
“殿下!立刻禀明陛下,请陛下派兵!”
“来不及了。”
宁桓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父皇的身体,经不起这种消息的冲击。”
“况且,宫中调兵,只会打草惊蛇。他们若提前动手,或是改换地点,变数更大。”
“我们的命,不能交到别人的反应速度上。”
忠顺亲王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那……殿下的意思是?”
宁桓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极淡,却带着森然的血腥气。
“我大炎太宗皇帝,当年也曾面临此局。”
杨士荣与忠顺亲王,身体剧震!
太宗皇帝!
玄武门之变!
两人瞬间懂了。
这位看似温润如玉的秦王,要在今夜,效法先祖,以杀止戈!
这不是自保。
这是……先发制人!
宁桓不再多言,只是悄然退后半步,对刚刚跟进来的那个小太监,做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手势。
小太监躬身领命,迅速消失在殿门外。
几乎在同一瞬间,宁桓的意念沉入脑海。
【联系陆文昭。】
【命令:率麾下五千锦衣卫高手,携四大神捕,立刻赶赴玄武门!于周边所有要道、高点,布下天罗地网,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过去!】
【再传令,联络禁军统领陈啸庭!】
【告知:其副将已反,勾结太子、义忠亲王意图谋逆。请他以陛下安危为重,即刻清理门户,率心腹精锐,于玄武门外围策应,共诛叛逆!】
禁军统领陈啸庭,是父皇一手提拔的孤臣,刚正不阿,早就对太子一党的飞扬跋扈心怀不满了。
这颗最重要的棋子,该落下了。
一连串的指令在宁桓的意念中飞速下达,清晰,冷酷,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抬头,苍白的面容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疲惫与虚弱。
他向前几步,来到德熙帝的病榻前,深深一躬。
“父皇,儿臣……有些头晕,身体不适,恐是昨日风寒未愈。”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中气不足的虚弱,脸色也配合着,更显苍白。
“恳请父皇,准儿臣提前回府歇息。”
大殿内,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宁桓身上。
德熙帝半靠在龙榻上,那双曾经锐利如电、如今只剩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宁桓。
他看了很久。
久到宁桓的额角,几乎要真的沁出冷汗。
那目光,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默许,更像是在透过他,看一场即将上演的血腥大戏。
“准了。”
德熙帝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戴权,派人好生护送秦王回府。”
“奴才遵旨。”
戴权立刻应声,随即走到宁桓身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
“王爷,夜路湿滑,路上……千万小心。”
宁桓眼底波澜微兴,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微微颔首。
“有劳戴总管了。”
他转身,在满朝文武或担忧、或惊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脚步却刻意带上了一丝虚浮。
刚出万寿宫大门,一股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激得人精神一振。
一名身穿四品官服的中年将领快步迎上,正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殿下。”
王子腾拱手行礼,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决然。
“末将愿率家丁亲卫,护送殿下回府!”
宁桓看了他一眼。
王子腾是杨首辅的门生,是他阵营中最可靠的武将。
“好。”
宁桓点头。
“你的人,清空外围街道,一只老鼠都不许跑出来。”
“遵命!”
王子腾没有多问一个字,立刻转身去安排。
宁桓抬头,望向远处被夜色吞噬的宫墙轮廓。
玄武门的方向,黑暗深沉,如同一张等待猎物的深渊巨口。
他登上自己的王驾,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
“走。”
“按原路,回府。”
车夫扬鞭,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咯吱”声。
一场早已预见的杀局,正在前方等待。
而一张由他亲手编织的、更为巨大的屠网,也已悄然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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