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寂静如凝固的序幕,并未持续太久。
打破它的,不是号角,也不是惊雷,而是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呢喃。
西疆村的深夜,万籁俱寂。
小石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没有被噩梦侵扰,恰恰相反,他睡得太安稳了,安稳到仿佛身体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他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悄悄爬下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月光下的金花田泛着一片死寂的银白。
但在田地最中央,那个林歇曾经最爱躺着的位置,一团朦胧的光晕正缓缓升腾,光芒柔和,隐约勾勒出一张矮床的轮廓。
在那光构成的床榻之上,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正不安地蜷缩着,而后,一个轻如叹息的声音顺着风飘进了小石的耳朵。
“……有点冷……”
小石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声音他太熟悉了,是林歇叔叔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无意识的脆弱。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回屋内,一把抱起床上那床洗得发白、带着他体温的旧毛毯。
他跑回田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团光晕,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毛毯奋力一抛。
毛毯在空中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轻飘飘地、准确无误地覆盖在了那团床榻形状的光晕之上。
就在毛毯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千里之外,南境与中州交界处,一座荒废了近百年的守梦塔,塔顶那口蒙尘的青铜梦钟,毫无征兆地自行点亮。
塔身符文逐层闪耀,光芒直冲云霄。
紧接着,“当——”的一声,钟鸣响起,沉浑悠远,不似警示,反倒像一声满足的宣告,其声波如水纹般荡漾开来,响彻三州之地。
而在那无人能触及的梦境最深处,蜷缩的身影无意识地动了动,仿佛裹紧了什么温暖的东西,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均匀的呼噜声,变得前所未有的安稳、香甜。
同一时刻,南荒,归梦潭旧址。
阿荞正缓步走在潭边。
昔日庄严肃穆、唯有祭司方能踏足的圣地,如今已是寻常百姓休憩游玩之所。
不远处,一对母子在草地上铺开一块布,摆上了瓜果点心。
“妈妈,书上说的歇真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呀?”孩子清脆的声音传来。
年轻的母亲笑着,伸手捻去孩子脸颊上沾的草屑:“妈妈也没见过呀。不过,他肯定特别爱睡懒觉,就跟你外公一样,太阳晒屁股了都喊不醒。”
阿荞的脚步顿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对母子,看着那母亲脸上理所当然的笑容。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随身携带的玉铃——这是她从旧时代带来的、唯一一件属于“拾梦婢”的法器。
她曾用它探寻梦境的波动,引导迷失的魂灵。
她举起玉铃,轻轻一摇。
预想中的清脆铃声并未响起。
然而,平静的潭水中央,却无声地浮起一圈涟漪,涟漪扩散开来,形状恰似一张空空如也的床榻。
阿荞忽然明白了。
人们不再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只去顶礼膜拜,也不再需要一个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去时时响应。
林歇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不是一个安稳的世界,而是让世间每一个人,都拥有了将“赖床”当作理所当然的权利。
信仰的终点,不是崇拜,而是接纳与共存。
东市,天还未亮,陈六斤已经开始了他日复一日的工作。
磨盘转动,豆浆的香气弥漫开来。
只是今天有点不一样。
往常,他磨豆子的时候,灶台上那口大锅的锅盖总会随着他脑子里那个熟悉的呼噜声节奏,有规律地“哐当、哐当”轻跳。
可今天,锅盖纹丝不动。
连带着,他脑中那个仿佛与生俱来的呼噜节拍器,也消失了。
“怪了……”他挠了挠头,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他一抬头,却见挂在豆腐摊遮阳伞下的那朵迷你金花,不知何时已悄然绽放,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开来,并且整体朝着东方,微微倾斜。
他没多想,只当是风向变了。
当晚,他累极而眠。
梦中,他没有再见到那片熟悉的麦田和热气腾腾的大锅。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没有门的祠堂前。
祠堂里空空荡荡,没有牌位,没有香火,正中央只摆着一张矮床。
床上,一双破旧的布鞋正自己轻轻地、左右晃动着。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从床底下传了出来:“叔叔说了,今天开始,换你值白班啦。”
陈六斤一个激灵,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是冷汗,嘴里还残留着梦话的余温。
他发觉自己竟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行,但得给算加班费。”
西疆的金花田边,云崖子悄然现身,他满是皱纹的脸庞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柔和。
他在田边静立良久,仿佛在与这片土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小石恭敬地上前问安。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那片曾开满金花的土地,缓缓说道:“你们都以为,他是在等一个被需要的机会,好再次挺身而出。”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错了。他等的,是一个可以被允许真正缺席的日子。”
说罢,云崖子从袖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完好无损的归梦石,这是世间仅存的最后一枚。
他没有施展任何法术,只是像个老农种下一颗种子般,将归梦石轻轻投入田中央的泥土里。
归梦石入土即化,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是从它消失的地方,渗出一圈年轮状的柔和光纹。
光纹无声地蔓延,掠过整个村庄,渗入每一户人家的地基,最终悄无声息地汇入每家每户的床底之下。
那一夜,西疆村所有的村民,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林歇坐在一片璀璨的星空边缘,脚下是流淌的银河。
他正慢悠悠地,把一双破旧的布鞋,系在了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上,然后冲着大家挥了挥手,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随那流星一同远去。
第二天,没有人讨论这个梦。
但家家户户都多了一个习惯,人们默默地将家里最旧的一双鞋,放在了自家的床底下。
那不是供奉,而是送行。
终于,在一个无月的夜晚,九州四海,所有正在安睡的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坠入了同一个梦境。
那是一间无比简陋的草屋,灶膛里的火光微弱,只剩一点忽明忽暗的余烬。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蜷在床上,发出沉稳的呼噜声。
床脚下,乱七八糟地堆着几双满是泥污的破旧布鞋,墙上还挂着一顶破了洞的斗笠。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脸,但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安心与平和。
梦境即将消散时,草屋的角落里,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叔叔,你放心睡吧,我们替你守着呢。”
床上的人影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更深的阴影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嗯,再睡五分钟……”
话音落下的瞬间,现实世界中,分布于九州各处、维系了梦境秩序数百年的守梦炉,其炉火竟在同一时刻自动熄灭。
熊熊燃烧的地火没有引发任何灾祸,而是化作亿万只金色的飞萤,从炉口逸散而出,融入了夜色之中。
旧时代的秩序,彻底落幕。
而在西疆那座早已坍塌的草棚原址上,湿润的泥土微微拱起,一朵全新的、闪耀着淡金色光芒的金花,迎着第一缕晨曦,破土而出。
花心深处,不再是空无一物,而是烙上了一枚小小的、模糊的布鞋印记。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伴随着第一声鸡鸣,悄然开启。
太阳升起,人们从沉睡中醒来。
田间、作坊、学堂、衙门……一切都运行得井井有条,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和谐、自洽。
一个属于凡人的,不再需要神仙的时代,到来了。
小石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
他要去看看那朵新生的金花,那是新世界的第一个信标。
他心中充满了喜悦与安宁,看着那朵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的花朵,觉得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梦。
然而,当太阳越升越高,将金色的光芒铺满整片大地时,他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凝固了。
一个微小却不容忽视的疑惑,如同初春的第一粒种子,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他蹲下身,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那朵花,眉头,在不知不觉中,越锁越紧。
《卦摊小吏,靠睡觉正道成圣》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随梦书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随梦书屋!
喜欢卦摊小吏,靠睡觉正道成圣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卦摊小吏,靠睡觉正道成圣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