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虽没读过几年书，但他是那种斯文稳重之人。说话不急不躁，温和有礼。
他既不认为当个队长有啥了不起，更不觉得当个社员就低人一等。毕竟他有这样的意识是有资格的：他可是小庄第一任队长。
而且，他不占公家的便宜。这也是他不想当队长的原因。
当然了，人到危难时，心是会变的。
老金在大家的劝说下，不好一意推辞，只得接了队长。这时候的生产队正处在极度困难中。
人们从差点饿死的状况里刚刚走出来，还没缓过来气儿。谁都搞不清楚自己每天吃的是啥，别人每天吃的是啥。人们还在天天洗练着肚子。人们反应迟钝，行动无力。一脸菜色，一脸懵逼。
饿呀，这是人们最直接的感受，最普遍的状态。可再饿，也得等粮食长成，等粮食下来。
老金问了保管，得知库里还有百十斤粮食。算算人口，每人半斤都分不到。
老金当然不敢自己贪了这粮食，他也做不到：毕竟有保管那一关。还有会计副队长妇女队长四五个队委都巴着眼嘞。
他就在一天晚上召开了队委会，让他们决定这几十斤粮食的归宿。粮食一过夏天，保存不好，就会生虫，生了虫的粮食，再不及时晒晒太阳杀虫，很快粮虫就会大量繁殖，把粮食吃的只剩个皮儿。
眼瞪老大，脖子伸老长的几个人，说起粮食，一个个嘴里直咽口水，眼里直闪贼光：实在快撑不住了，快撑不住了
要不是这剩的只有半条命，真不该说这种话：反正分给大家也济不了事。
干脆咱们几个分了吧。就干一次亏心事儿吧。分给大家真济不了啥事。
经过秘密讨论，大家最后一致同意：几个人分掉，吃一次昧心食。人到危机时候，只顾自己。这是本性。
其实这世上谁没吃过昧心食？有的人一辈子吃的都是昧心食。天也没打雷也没劈。
老金就说：这是要被人骂祖宗八代的昧良心事儿，可到了这样时候，也顾不得了，谁叫咱肚子不争气呀，你说咱咋就混到这一步了，为了十来斤粮食在这密谋……丢人呀，几辈子人都给丢了……唉，回去拿篮吧，四升篮，每人一篮，看好街上，别让人看见……
这是掌管队里权力者的一次集体贪污。通过决议，每人偷偷从生产队的仓库里私分了一四升篮的粮食，搂在怀里，像贼一样，左顾右盼，赶紧往家里跑，直到进去家门，赶快拴上门栓，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粮食到手了，肚子有救了。
惊喜之情，不可言喻：至少一两个月里，有啥吃了。兑些菜叶，兑些野菜，兑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吃好多好多日子，能熬到新粮下来了。
昧良心的事儿干了，凭良心的事儿更得干。得下劲把庄稼种好。提高不了产量，说啥都是废话。人诳地，地也会诳人。
种庄稼不过就是水肥和管理。水，老天爷管着，咱管不了；肥，这是必须要做好的事儿；管理，那自不必说，咱们天天下地，处处做好为止。
老金号召大家，家家要积肥，越多越好，按方计分儿。每天下地，要把草带回家，堆在一起，沤成肥料，交给队里。拉到地里，撒给庄稼。不信这肥料没有作用。
至少，老金的言行，让大家明白：咱们是在为自己干活儿，不是为其它什么人干活儿。干的好了，咱吃饱点，干的不好，那只能饿肚子。谁也不会管咱。咱也不用为谁表演。老老实实种好咱的地，这才是关键。
他和那些老庄稼把式，商量着哪块地适合种什么，不适合种什么。只要是粮食，还管它好吃不好吃，能多收就行，能耐饥就行。先顾住肚子再说。
至于上级要求的产量汇报，老金是坚决不多报一斤，甚至还会少报一些。他可不想为了当先进，就去虚报。那是自己坑自己。
宁可少报点，得个落后的帽子，也坚决不能再坑大家了。
事实上老金的顾虑是正确的。后来以地定产量，计算公粮的数量。小庄人的公粮是车单村最下游的。
可老金把他能想出来的招都用上了，小庄的土地产量，庄稼收成，只是稳定了下来。小庄人只是从吃糠咽菜，换成了吃点五谷杂粮再咽点菜。
那土地和庄稼，像和他上气儿似的，别说提高一百斤，想提高五十斤的产量都难上加难，都几乎做不到。
还有什么办法啊？真的没招了。
其实谁都知道：那样的耕种条件，那样的靠天吃饭的状况，除了老天爷有招，是个人他要不弄虚作假，都没门儿。
是呀，以现有的条件，要想土地产量有个大的提升，那是痴人说梦。往小了说：那是中个鸟。大点说：那是中个鸡鸡。再说大点：那就是中个鸭子了。
画个烧饼揣怀里，自己哄自己的事儿，老金是不会做的。他只能承认自己能力有限，领导无方，兑现承诺：我也尽心尽力了，可事实证明，我真的不行，大家另请高明吧。
尽管许多人都对他进行了挽留，耐心地劝说。可老金去意已决。
这时候的车单村，已是王树掌舵。他看说不动老金，只得另寻他人。就找到何顺，要何顺顶上。
他怕这个年轻人不自信，就给何顺透露了他的雄伟规划：我能不知道这庄稼是咋回事吗？没有水，靠天下雨，干死在地里，也是白扯……等我缓过来劲，就开始修渠，把全滩都修成渠，有了水，你还怕它庄稼不长？怕它不收？怕它不高产？好好干吧，以后咱们有的是好日子。
何顺当然一蹦两尺高，保证跟着王树好好干。何顺这一干，就干了近十年。
老金虽说有点固执，但他让小庄人明白：队长是谁都可以干的，干好了就干，干不好要有自知之明，换个有能力的。
可惜，愚昧的小庄人，却认为是老金点儿背：他要是再多干几年，就等到修成渠了，就等到有化肥了。
有了这两样，那庄稼，它不增产都不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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