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乘着北境最凛冽的寒风,一路撕开裂帛,撞入神京的。再严密的封锁,也挡不住帝王龙驭上宾的惊天之变。当玄七带着那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护卫队伍,护送着帝王的灵柩出现在巍峨城门下时,整座都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瞬间失声。
紧接着,便是天崩地裂般的混乱与哀恸。
丧钟撞响,一声接一声,沉重地碾过神京的每一条街巷,每一片屋瓦。明黄的宫帷被急速撤下,换上刺目的白。官员们慌乱地套上丧服,奔向宫门,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深切的恐惧——不仅是哀悼君主,更是对这位以铁腕开创盛世、又骤然撒手而去的帝王身后,那未卜江山的惶恐。
灵堂设在帝王生前最后居住、也是按照惊鸿阁样式修建的寝宫正殿。殿内撤去了所有暖色装饰,巨大的玄漆棺椁停在正中,前方香烛缭绕,白幡低垂。棺椁并未封死,据玄七密报,陛下遗容平静,唯有唇角那抹奇异的微笑,令人望之心碎。遵照陛下“秘不发丧直至灵柩抵京”的遗命和某些未宣于口的暗示,棺盖暂未合拢。
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命妇女眷,依制轮番入殿哭灵。悲声阵阵,回荡在空旷肃穆的殿宇中,真真假假,汇成一片哀戚的汪洋。储君元泓一身重孝,跪在灵前最显眼处,少年挺直的背脊微微颤抖,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努力撑起属于未来君主的沉重与坚毅。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需要陛下考校功课的“臣侄”,而是必须扛起这万里江山的“新帝”。
在这片按部就班、却又暗流汹涌的丧仪之中,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某种刻意维持的平衡。
苏清月是被“请”来的。如何安置这位与先帝关系极端特殊、身份极度敏感、又显然神智异常的女子,成了新帝元泓与几位核心重臣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最终,在周骁等人隐含悲愤的坚持下,元泓力排众议,下了一道模糊而宽容的口谕:“请苏……请那位姑姑,来送皇伯最后一程吧。不必拘礼,一切……随她。”
她没有穿丧服。依旧是一身半旧不新的红衣,在满殿刺目的素白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眼。头发松松挽着,用的是陆停云最后为她梳头时的那根素色发带。她是被两名沉默而谨慎的宫娥半引半扶地带入灵堂的,脚步有些虚浮,眼神空茫,对周遭跪满一地的缟素人群、震耳欲聋的哭嚎、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浓郁香烛与某种无形压力,浑然不觉。
人们在她踏入殿门的瞬间,哭声都不由自主地低了一瞬,无数道目光——惊疑、探究、畏惧、怜悯——如同无形的针,密密扎在她身上。她却毫无所觉,只是被宫娥引着,懵懂地走向那具巨大的玄漆棺椁。
越靠近,那种无形的、属于死亡的冰冷与肃穆之气便越浓重。香烛的气味混合着某种特殊的、保存遗体的药材气息,钻进鼻腔。
苏清月在棺椁前停了下来。
她没有跪拜,也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站着,微微偏着头,看着眼前这具陌生而巨大的黑色木匣。棺盖并未合拢,留着一道缝隙,隐约可见里面铺设的明黄锦缎。
灵堂内的哭声因她的驻足而变得有些微妙,许多人悄悄抬眼,屏息注视着这位传奇又禁忌的女子。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爬行。
良久,苏清月忽然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去触碰祭品,也不是要行礼。那只苍白纤细的手,带着一种茫然的迟疑,缓缓地、轻轻地,拂过了棺椁冰凉光滑的漆面。
动作很轻,如同拂去一片不存在的灰尘。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坚硬、冰冷、死寂的。与梅林温泉畔石头的冰凉不同,这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属于终结的寒意。
她的指尖在棺木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沿着那流畅的弧线,缓缓向上,最终停在了棺椁边缘,那道未合的缝隙旁。
她没有试图去看里面,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搭在那里。
然后,她转过了头,看向一直紧张地跪在侧后方、负责引导照看她的那名年轻宫娥。宫娥被她空洞的目光看得心中一紧,慌忙低下头。
苏清月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以及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困惑,在这压抑的灵堂里,却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是谁?”
宫娥猛地一颤,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周围隐约的啜泣声也彻底消失了,一片死寂。
苏清月似乎并不需要回答。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的棺椁,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轻蹙起,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挣扎,像是平静湖面下被搅动的淤泥。
她放下了搭在棺木上的手,转而按向自己的心口。手指微微蜷起,揪住了那处单薄的红色衣料。
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表情”的变化——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身体本能的困惑与……不适。
她看着棺椁,又低头看看自己揪住心口的手,声音比刚才更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法理解自身反应的茫然:
“为什么……这里……”
她顿了顿,指尖用力,衣料被揪得更紧。
“……很痛?”
话音落下,灵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某种超越生死、超越记忆的羁绊与痛苦的,本能的战栗。
苏清月却似乎被自己心口那莫名的、尖锐的绞痛攫住了。她松开了揪着衣料的手,转而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心口的位置,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脸色在满堂素白的映衬下,苍白得近乎透明。
眉心那点淡色的月牙疤,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无源的痛苦,而显得愈发清晰。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小步,离开了棺椁,空洞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混乱,仿佛有什么沉重而黑暗的东西,正在她空无一物的意识深渊底部,猛烈地冲撞着无形的壁垒。
负责照看的宫娥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搀扶,却又不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与苏清月无声的痛苦挣扎中,殿外,负责引导下一批官员入内哭灵的内侍,高高唱诵了一声谥号,声音庄严肃穆,穿透殿宇:
“大周世祖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睿武端毅钦安弘文定业高皇帝——灵前致哀——”
这一长串尊贵至极、却也冰冷至极的称号,如同最后的惊雷,炸响在苏清月的耳畔。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
捂住心口的双手骤然松开,垂落身侧。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具玄漆棺椁。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空洞。
那里面,翻涌起浑浊的、激烈的、无法理解的惊涛骇浪!痛苦、茫然、恐惧、还有一丝极其尖锐的、仿佛源自灵魂被生生撕裂的悸动!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胸膛剧烈起伏。
然后,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注视下,她猛地抬起双臂,做出了一个姿态——
不是跪拜,不是哭嚎。
而是惊鸿舞中,一个极其标准、却充满悲怆力量的起手式!双臂舒展,指尖微颤,如同濒死的鹤欲振翅,却折翼于风雪!
动作只维持了一瞬。
下一秒,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彻底击垮,发出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短促低吟,双手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入太阳穴,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姑姑!”宫娥失声惊呼,扑上前勉强扶住她瘫软的身体。
灵堂内,彻底大乱。
而那只玄漆棺椁,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或许更加漫长的、关于遗忘与铭记的故事,那血色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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