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那一夜的血腥气，仿佛一道无形的沟壑，横亘在苏清月与陆停云之间。它让苏清月更清晰地看到了他隐藏在纨绔与伤患表象下的真实面目——那个属于黑暗与死亡的“惊鸿客”；却也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他那句“护你们周全”背后，所付诸的、何等酷烈的手段与代价。
接下来的两日，两人之间的沉默愈发厚重。苏清月依旧照料他的伤势，递水送饭，动作却比以往更显疏离，眼神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他。陆停云也越发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调息，试图尽快恢复内力，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疲惫与冷寂。
阿卯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粘合剂。小家伙似乎天生有种调和的能力，他会拉着苏清月的手，将她带到陆停云面前，让他看自己新学会写的字；也会在陆停云闭目时，悄悄将王婶给的、舍不得吃的野莓塞进他微握的掌心。
这晚，夜色极好。连日阴霾散去，一轮清辉皎皎的满月悬于中天，将银纱般的光芒洒向静谧的村落，远山近树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温柔的光晕里。
阿卯早已在王婶的故事声中沉沉睡去。石毅伤势好转，在柴房外守着。王猎户夫妇也早早歇下。院子里，只剩下苏清月和陆停云。
苏清月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那轮玉盘，肩下的箭毒在月色下似乎蛰伏了些，但心底的波澜却难以平息。那些关于玉佩的疑问，关于“月亮”的猜忌，关于他双手沾染的鲜血，以及……那日清晨，她鬼使神差放入他碗中的鸡蛋，所有情绪交织成一团乱麻，缠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陆停云在她身侧不远处停下，并未靠近，也未曾坐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同样仰望着那轮明月。月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苍白的脸上仿佛也沾染了一层清冷的银辉。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田野里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吹动了他未束的墨发和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袍。他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这片月色里，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
沉默了不知多久，久到苏清月以为他会就这样站到天亮。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疏离或命令的口吻，而是透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小心翼翼的郑重。
“苏清月。”
他唤她的全名，字正腔圆。
苏清月心头微颤，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他也正垂眸看着她。月光落入他深邃的凤眸，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冰封千里或杀伐戾气，而是翻涌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痛楚，有决绝，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柔情。
“看着我。”他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清月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被那双此刻盛满了月华与复杂情绪的眼睛魇住了。
然后，她看见他朝她伸出了手。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曾经执笔教阿卯写字，也曾握剑收割生命，此刻，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悬停在半空，等待着她的回应。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如同擂鼓。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警告，提醒她那些未解的谜团，那些血淋淋的真相，那句刺心的“月亮”……可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她意识到之前，她的左手，已经轻轻地、带着迟疑地，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冰凉，却在她放入的瞬间，骤然收紧，将那微凉与颤抖，连同她微暖的指尖，一同牢牢包裹。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不容挣脱的决绝。
他牵着她，站起身，引着她走到院子中央，走到那轮毫无遮挡、清辉遍洒的明月之下。
月光如水，将两人紧紧相牵的身影拉长，投在脚下的泥地上。
陆停云转过身，面对着她，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双手将她的左手合握在掌心，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易碎的琉璃。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着两簇幽焰，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容她有丝毫闪躲。
“苏清月，”他再次唤她，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刻在夜风里，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庄重，“你听好。”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仰头望向那轮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明月，然后，重新看向她，目光坚定如磐石，声音清晰无比地在这寂静的院落中响起：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月为鉴，山河为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陆停云，此生，非苏清月不娶。”
非卿不娶。
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清月的耳畔，也炸响在她死寂多日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在月光下立下重誓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认真与决绝。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停云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她因震惊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握着她的手更紧了几分。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她的，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恳求：
“清月，”他唤她的小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缱绻，“别拒绝我。”
苏清月的理智在这一声“清月”和这近乎卑微的恳求中，彻底土崩瓦解。所有的猜疑，所有的恐惧，所有关于“月亮”的刺心猜测，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掷地有声的誓言和眼前人滚烫的体温驱散。
她想起了他雨夜中的相护，想起了他峡谷遇伏时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了他高烧昏迷时紧攥着她的手，想起了他教阿卯写字时专注平和的侧脸，也想起了他浑身浴血、只为“护你们周全”时那令人心悸的疯狂与冷静……
是孽缘又如何？是骗局又如何？
这乱世红尘，命如浮萍，能得一人如此相待，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她也认了！
她猛地反手握紧了他冰凉的手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都融入他的掌心。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迎上他深邃灼热的目光，唇边绽放出一个带着泪、却无比璀璨、无比决绝的笑容。
那笑容，在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她微微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畔，用带着泣音、却清晰无比的，如同立下魔咒般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陆停云，”
“我陪你下地狱。”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猛地一颤，随即，更加用力地回握，仿佛要将她的指骨都捏碎。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灼热与渴望，重重地、准确地覆上了她沾染着泪水的微凉唇瓣。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温柔地笼罩着院中紧紧相拥、交换着誓言与亲吻的两人。远处的山峦沉默着，近处的虫鸣似乎也识趣地低了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交织着泪水咸涩的味道，以及一种名为“誓言”的、孤注一掷的决绝气息。
这一刻，什么家国天下，什么身份疑云，什么兄妹禁忌，仿佛都被这浓烈的、不容于世的情愫暂时淹没。
他们只是在月下立誓的男女，一个说非卿不娶，一个答陪你下地狱。
至于那地狱，是乱世烽火，是伦理绝境，还是彼此内心无法言说的秘密与痛楚……
都已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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