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长身而起,目光似能穿透厚重的石壁,遥遥望向那座山村。
可下一瞬,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剧烈撕裂感,让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如遭雷击,重重地瘫坐回蒲团之上。
主动断联,说来容易,可那由万民念力交织而成的神道锁链,早已与他的道基、乃至神魂本身都盘根错节。
强行斩断,无异于自断经脉,自毁长城!
这便是代价。
一连七日,陈九未曾合眼。
他所在的陋屋静得可怕,那曾经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烦不胜烦的祈愿之声,此刻已彻底消失。
可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慌。
只要他一闭上眼,耳畔便会响起一阵细碎的低语。
那声音不是来自外界的香火信徒,而是从他自己的四肢百骸、血脉深处隐隐传来。
那是一种比神魂连接更为古老、更为根本的回响,仿佛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陈九猛地抬起自己的手腕,死死盯住。
皮肤之下,一缕缕比发丝更纤细的墨线若隐若现,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缓缓流淌,组合成一行行玄奥而又熟悉的文字。
那竟是一本账。
一本用他的寿元和血脉作为纸张的,无形账册!
【甲子村,孩童张小虎,折纸鹤三百求母安,已偿。】
【归心院,扫地人王瘸子,守夜三十载,欠,棉袄一件,暖酒一壶。】
【南山脚,李三娘,抄录《点灵诀》残篇,传百家识字,得功德一缕,已偿。】
一行行,一列列,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那些他点化的纸人,那些他赋予灵性的器物,甚至那株被凤清漪一剑斩断、又在地底重生的老槐树……它们在人间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被记起,每一次被提及,都化作了这账本上的一笔。
陈九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冰冷。
他一直以为,是那些被他点化的生灵依靠着他才能存在。
错了。
大错特错!
真相竟是,他用它们的“记得”,用它们在世间留下的每一丝痕迹,来为自己续命!
那所谓的“长生闭环”,根本不是简单的力量反哺,而是一场以天地为证、以因果为契的巨大借贷!
他借万物之灵,续一己之命。
如今庙宇被焚,神道被毁,看似是他摆脱了束缚,实则是他单方面撕毁了契约。
而现在,便是清算之时。
纸烧了,账,还在。
千里之外,风雪漫天的北境雪原。
凤清漪一袭白衣,正欲踏上前往上古圣地的传送阵,回望南方的眼眸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
她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日“断缘之焰”的余温,那一剑,斩断了陈九与凡俗信仰的纠缠,也耗尽了她体内愿火的大半本源。
她以为,这是帮他卸下了枷锁。
可就在此时,她体内沉寂的愿火,竟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
一幕虚无的幻象在她眼前映出:
只见以那座被焚毁的纸庙为中心,方圆千里、万里,乃至更遥远的人间各处,无数细若游丝的微光从每一个记得“纸人先生”的生灵心底升起。
这些光痕并未像寻常香火愿力那般升入天穹,寻找神只,反而如百川归海,缓缓沉入大地,最终尽数汇向一个点——正是那座新庙的地基深处!
凤清漪绝美的脸庞上,血色瞬间褪尽,瞳孔骤然一缩。
“我烧的是形,没烧得了根……”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人心未忘,道就不灭!”
她明白了,她斩断的,只是那座有形的、被凡人当作神明来崇拜的庙宇。
可陈九留下的那些善因,那些已经融入人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早已化作了另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根”。
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他,这因果便不会断绝。
而这种沉入大地的“念”,不再是祈求神明护佑的“愿力”,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东西——铭记与感恩。
它不会再将陈九推上神坛,却会像大地的锁链,将他与这片土地,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永远地捆绑在一起。
凤清漪不再有丝毫犹豫。
她毅然转身,放弃了前往圣地的打算,重新踏入茫茫风雪,向着来时的方向归去。
她的心中,已然有了决意。
“若你不愿成神,那便由我们,替你守住‘人’这一界。”
山村的清晨,薄雾缭绕。
李三娘拿着扫帚,清扫着纸庙的废墟。
她惊奇地发现,那些被烧尽的纸灰,一夜过去,竟没有被山风吹散分毫。
它们仿佛有生命一般,凝成了一层极薄的灰膜,紧紧覆盖在每一根被熏黑的竹柱、每一片残存的地基表面,像一层会呼吸的皮肤。
她迟疑着伸出粗糙的手,轻轻触摸。
就在指尖触及的瞬间,那片灰膜之上,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行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见:
“妈妈说,爷爷不喜欢香火,我们就把话说给他听。”
李三娘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认得,这是村里一个孩童的字迹,那孩子曾日夜祈祷,求纸人先生保佑他远行的父亲。
她呆立了许久,眼中先是迷茫,而后是了然,最终化为一抹坚定的温柔。
她默默地转身回家,取来了灶膛里最细腻的草木灰,又用仅有的一点米熬了浓稠的米浆。
她回到庙里,学着匠人的样子,将那些灰屑混合着米浆,仔仔细细地糊进墙壁的缝隙,将那层会呼吸的“灰皮”保护起来。
“先生怕吵,”她一边糊墙,一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那些看不见的存在说,“咱们以后,都轻点说。”
夜里,守夜的王瘸子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那棵被烧死的老槐树又活了过来,对他说:“根断了还能活,心断了,才真死了。”
王瘸子从梦中惊醒,心脏砰砰直跳。
他披上衣服,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庙后那片被雷火劈过的竹林。
借着月光,他看到那株从老槐树根上新生的竹子,竟在无风的夜里,轻轻摇曳。
一滴晶莹的露珠从竹叶尖端滑落,滴在泥土上,没有渗入,反而凝聚成两个小小的水字:
【还账。】
王瘸子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泪水模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那株新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那是三年前,他没日没夜赶制出来,想送给那位偶尔会来院里坐坐的“陈九先生”的谢礼,可他身份卑微,始终不敢送出。
“先生教我们做人要有信,欠了东西,就要还。”他老泪纵横,将那双布鞋小心翼翼地埋入新竹的根下,“我……我这双鞋,算不算……还上了?”
话音刚落,那株新竹的竹叶发出一阵“沙沙”的轻响,一片青翠欲滴的叶子悠悠飘落,正好搭在他的肩头,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
陋屋之内,陈九的脸色愈发惨白。
他尝试以自身修为封禁血脉中那本疯狂滚动的“账本”,却绝望地发现,他越是压制,那些墨线般的条目就越是清晰,甚至开始自动补全一些他早已遗忘的因果。
【城西,邻家病童,点化纸犬‘阿黄’陪护,事后抹去痕迹。
阿黄守主七夜,耗尽灵性而散。
赐寿三月,未偿。】
陈九看着这条新浮现的记录,发出一声苦涩至极的笑。
“我躲了一辈子,藏了一辈子……到头来,连‘忘了’这件事,都得别人允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一本破旧的线装书上——那是他一切力量的源头,《点灵诀》的残卷。
既然无法封禁,无法逃避,那就毁了这根源!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书页的刹那,一股温热的感觉从指尖传来。
那本残卷竟自行“哗啦啦”地翻开,停在了一页空白之上。
下一刻,一行不属于任何典籍、笔锋苍劲有力的墨字,凭空在那空白页上浮现出来:
“万物有忆,故我不亡;你不愿受拜,可敢拒恩?”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山村新庙地基中,那株新竹猛然拔高了一寸,深埋于地底的根须尖端,竟渗出了一滴翡翠般碧绿的血液,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脚下的泥土。
陈九的手僵在半空,死死地盯着那一行字,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是啊,他可以拒绝被当成神来崇拜,可他有资格拒绝那些最淳朴的感恩吗?
他有资格抹去那些因他而生的“记忆”吗?
良久,良久。
他终于缓缓放下了手,整个人的气息在一瞬间沉静了下来,不再有先前的慌乱与暴躁。
他看着那行字,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低声问向这空无一人的房间:
“如果……我还完了呢?”
窗外,一只被他随手捏出、放在桌角积灰了数年,从未起飞过的纸鹤,那对薄薄的翅膀,悄然无声地,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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