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刚碰到燕七的肩膀。
脚下突然空了。
不是塌陷，是整块地面像纸糊的一样，“哗啦”一声碎成粉末。
罗成连惊呼都来不及，整个人就坠了下去。
风在耳边呼啸。
不，不是风。
是浓郁的、甜腻到发齁的桃木香气，像粘稠的糖浆裹住口鼻，往肺里灌。
眼前先黑，然后骤亮。
“糖葫芦——！”
“刚出炉的胡饼——！”
“客官里边请——！”
喧嚣声炸进耳朵。
罗成踉跄站稳，抬眼。
长安。朱雀大街。
夜市。灯火通明如昼。人流摩肩接踵。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嬉笑，酒肆里传出的琵琶声，真实得……刺耳。
燕一就在他左边，张贲在右边。
其他几个唐军也在，都站着，但眼神迷离，像还没睡醒。
罗成猛掐自己手臂。
痛。
真实的痛感。
可不对劲。
他看向最近的一个卖灯笼的老汉。
老汉正笑着招呼客人，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黄牙——但那笑容，僵得像刻上去的。眼珠子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像木偶的机关在转动。
---
“娘……？”
唐军王五突然喃喃出声。
他盯着街边一个馄饨摊。
摊子后头，站着个老太太，花白头发，系着围裙，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朝他招手：
“五儿，来，娘给你下了碗面……”
王五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去年参军，离家前娘亲病重，没赶上最后一面。这是他心里最深的结。
“娘……”他痴痴地往前走去。
“王五！回来！”张贲厉喝。
可王五听不见了。
他眼里只剩下那碗面，那个笑容。
罗成右臂锁纹猛地灼痛！
他咬牙，强行开启血契视野——
眼前的繁华夜市，像被撕开的画布，一层层剥落。
馄饨摊后头，哪里是老太太？
是一具腐尸，挂在桃树枝上，风吹过来，尸体轻轻晃动。手里端的也不是面，是一碗白花花的、还在蠕动的蛆虫。
“别过去！”罗成嘶吼。
晚了。
王五已经走到摊前。
他接过那碗“面”，咧嘴笑了，眼泪流下来：
“娘……儿不孝……”
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喝得急切，虔诚。
然后，他的动作开始变慢。
皮肤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变成焦黑的桃木纹理。
但他还在笑。
幸福地笑。
转身，朝街道尽头的黑暗走去。
---
“圣旨到——！！”
尖锐的宦官嗓音，从另一头传来。
一队宫装人骑马而来，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手捧黄绫圣旨。
停在唐军李十七面前。
太监展开圣旨，高声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骁骑尉李十七，忠勇可嘉，擢升五品宣威将军，赏金千两，宅邸一座，即日赴任——钦此！”
李十七愣住了。
他当兵十二年，最大的梦就是混个七品武官，回乡光宗耀祖。
五品将军？
他哆嗦着，跪下接旨。
血契视野里，罗成看见——
那太监根本没有脸。
平整的一张白皮，上面用墨画着五官，此刻正“笑”着。
圣旨上写的也不是封赏。
是两个字：
“赐死。”
李十七接过圣旨的瞬间，无数根透明的丝线，从虚空中垂下，缠住他的脖颈、四肢。
把他缓缓吊起。
他还在笑。
笑得比王五还灿烂，朝同伴挥手：
“我当将军了……我当将军了……”
也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向街道尽头的黑暗。
---
“小莲……？”
张贲突然出声，声音发颤。
街角，蹲着个小女孩，四五岁，扎着羊角辫，正朝他伸手：
“爹……抱……”
那是他女儿。
三年前病夭的女儿。
张贲的脸瞬间扭曲，脚像钉在地上，想动，又不敢动。
燕一左臂的黑色咒文突然暴起！
三十七重声音在他喉咙里炸开，嘶吼重叠：
“这是‘喜’劫！它以人心最深渴望为饵！别信！都是假的！！”
可他自己也在抖。
因为街对面，出现了一个穿龙袍的小男孩，正朝他笑：
“杨杲……过来……父皇在这儿……”
那是他体内，那个隋朝皇子的执念。
---
罗成闭上眼。
可闭上眼睛，声音还在往耳朵里钻。
父亲罗艺的声音，温厚，慈爱，就在耳边响起：
“成儿，放下吧。”
“别挣扎了。”
“为父这就接你回家……我们一家人……团圆……”
那声音太真实了。
真实到，罗成几乎能感觉到父亲的手，正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他几乎要沉溺进去。
几乎。
但怀里，燕七突然动了。
他睁开眼。
眼眶里，没有眼白，没有瞳孔。
是全黑的，像两口深井。
然后，他张嘴。
发出的，却是桃木婴灵那稚嫩、天真、却又透着恶毒的童声：
“哥哥……”
“喜欢我为你造的梦吗？”
声音带着笑：
“但真正的‘喜’……”
“在后面呢。”
---
话音落下的瞬间。
整条朱雀大街，所有行人——卖糖葫芦的，逛夜市的，喝酒划拳的，抱着孩子的妇人，牵着手的情侣——全部停下动作。
齐刷刷地，转过头。
成千上万张脸，朝着罗成的方向。
然后，他们的脸开始变化。
皮肤变成桃木纹理，五官模糊，重组。
最后，定格成——
罗成的脸。
成千上万个“罗成”，站在长街上，咧开一模一样的笑容，齐声大笑：
“留下来！”
“和我们一起！”
“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声音震得街边的灯笼疯狂摇晃。
---
燕七的身体，开始生长。
不是长肉，是长根须。
桃木根须，从他后背、手臂、腿脚钻出来，像无数条细小的蛇，“嗖”地缠住罗成！
缠得死紧，勒进皮肉里。
罗成挣扎，但根须越缠越多，几乎要把他裹成木乃伊。
千钧一发。
他低头，看向燕七胸口——那截插着的血龙骨碎片。
咬破舌尖。
一口精血，混着唾沫，“噗”地喷在碎片上！
“滋——！！！”
碎片炸了！
不是炸裂，是炸出一团暗金色的光！
光里，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影——穿龙袍的孩童虚影，眉眼与杨杲相似，但眼神清明。
那是血龙骨里，最后残存的、属于隋朝皇子的“龙气”。
虽然微弱，但……是真龙之气。
幻境，剧烈震荡！
像水面的倒影被砸进石头，波纹疯狂扩散。
街上的千万个“罗成”，同时捂住耳朵，发出尖锐的木头摩擦般的惨叫：
“龙气……是龙气！！”
“它不该在这里——！！”
---
就是现在！
罗成右臂锁纹，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昏厥。
他再次咬破舌尖——这次咬得更深，血涌了满嘴。
低头，“噗”地全喷在右臂上！
血渗进锁纹。
那些黑色的纹路，突然活了！
像几十条黑色的蛇，从皮肤表面钻出来，不是向上，而是向下——
钻进地面！
“噗嗤……噗嗤……”
锁纹化作的虚影，钻进青石板缝隙，钻进泥土里。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属于婴灵的痛呼：
“啊——！！！”
幻境，裂开一道缝。
从罗成脚下开始，像蜘蛛网般蔓延。
裂缝里，不是黑暗。
是真实的、终南山夜晚的冷风，灌了进来。
---
“走！！”
罗成嘶吼，一把抱起已经半木化的燕七，冲向裂缝！
张贲拖着还在挣扎的燕一，其他唐军互相搀扶，连滚带爬地跟上。
冲进裂缝的瞬间。
罗成回头。
最后一眼。
王五和李十七，站在街道尽头的深渊边缘。
他们也回头了。
朝罗成挥手。
脸上，还保持着那种灿烂的、幸福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嘴唇开合，无声地说：
“保重。”
下一秒。
深渊里，伸出无数条桃木手臂。
温柔地，像拥抱情人一样，轻轻抱住他们。
把他们，“拉”了下去。
裂缝，彻底闭合。
---
“砰！”
所有人摔在真实的地面上。
终南山。夜晚。冷风刺骨。
还活着的人，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像离水的鱼。
罗成撑着地，抬头。
面前，那道裂缝正在缓缓消失。
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透过缝隙看见——
深渊底部。
堆满了骸骨。
成百上千具，穿着不同朝代的衣甲、布衣、宫装。
每具骸骨的脸上，都凝固着……
幸福的微笑。
像在最美的梦里，永远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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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燕七动了动。
他睁开眼，眼里的黑色褪去，恢复了一点清明。
但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主人……”
“第二劫‘怒’……”
“要来了……”
他抓住罗成的手臂，指甲抠进肉里：
“它会挖出你心里……”
“最恨的人……”
话音未落。
四周的树木，无风自动。
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低语。
而远处的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身形，轮廓。
熟悉到让罗成心脏骤停。
那人影在月光下抬头。
露出一张脸。
罗艺的脸。
但眼睛里，燃烧着暗金色的、纯粹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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