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胤禛果然又来了正院。这回他没空着手，但怀里揣着的不是往日那些温润的玉石，而是一本看起来颇为古旧、边角甚至有些破损的蓝皮线装书。
他进来时，清仪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弘晖则由乳母带着在厚地毯上玩积木，嘴里咿咿呀呀地给自己配音。
“阿玛！”小家伙眼尖，丢下积木就摇摇晃晃地扑过来。
胤禛弯腰熟练地将儿子捞起来掂了掂，这才走到清仪身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期待和些许赧然的神色。
“今儿个在书库角落翻腾，偶然得了这个。”他将那本旧书递到清仪面前，语气努力显得平常，却比往日少了几分刻意的迂回，多了些直接的诚恳，“是前朝一位据说精于丹道的散人留下的笔记残卷，年头不短了，保存得不算好。”
他顿了顿，看着清仪转过脸来，目光落在那本旧书上，继续道：“我翻了几页，里头的东西看不太明白，云山雾罩的，但不知怎的，总觉得其中些许意趣，与你那日所言隐隐有些相通之处，想着你或许会感兴趣，便拿来了。”
他说完，就看着清仪，眼神清亮，带着点纯粹的你觉得这东西怎么样的询问意味，不再有之前那种快让我看看你的反应的探究。
清仪的视线在那本残破的笔记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她伸出手，接过那本触手微凉、纸质脆弱的残卷，指尖轻轻拂过封面模糊的字迹，然后小心地翻开。
里面的字迹潦草，夹杂着些简陋的图示，所言多是关于内景、气脉、感应自然之类的模糊描述，在真正修真者看来，确实粗浅，甚至有些地方因作者自身局限而理解有偏，但令清仪微微挑眉的是，在这灵气稀薄、道统几近断绝的凡尘，竟有人能凭借自身悟性，触摸到气与天地自然交感的一些皮毛道理，虽然表述得晦涩且不成体系，但那份试图理解天地、向内探寻的方向，却隐约透出一点慧光。
“此物倒是有趣。”她心下微动，“没想到此界凡人中，亦有触及天地至理微光的慧者。”虽于她修行无直接助益，但观摩此界先行者对道的朴素认知，对她理解此方天地的规则脉络，倒不失为一种别样的参考。
胤禛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非但没有嫌弃这书的破旧，反而看得颇为专注，眼底那抹讶异不似作伪，心中顿时一喜，像是投喂得到了回应的小动物，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他趁势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挨得不算太近，却是一个足够亲近交谈的距离。他伸手指着清仪刚翻到的一页，上面正有一段关于静坐凝神，内感气机流转，外应天地呼吸的艰涩描述。
“福晋，”他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十足虚心请教的意味，甚至有那么点小心翼翼，“像这段所言，内景流转，感应天地，这究竟是何种境界？听起来玄妙得很，寻常凡人，如我这般，可能通过修习，稍微触及一二么？”他问得认真，眼神里是全然的向往，没有半分杂质。
清仪从书页上抬起眼，看向他。见他眉宇间皆是纯粹的好奇与求知欲，态度端正，并无贪婪或急功近利之色。她今日心情确实不错，得了这本意外有趣的闲书，又见他这般模样，便难得地生出了几分解说的耐心。
她合上书卷，却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关于境界和能否触及的核心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在秋风里微微摇曳的草木，语气平和地开口：“天地之间，本就充盈着无形之气，人活于世，亦自有气息流转。”
她顿了顿，见他听得专注，便继续用他能理解的方式浅显说道：“所谓气感，并非什么玄乎其玄的神通。静心凝神时，能察觉自身呼吸绵长，气血温煦流动，这便是感知内气之初阶。若心足够静，神足够清，于山野之间，或能感受到草木生机、流水润泽之意，这便是对外界自然之气的一点模糊感应。”
她没有提灵力，没有提灵根，更没有提什么修炼法门，只将概念局限在养生、静心、感知自然的范畴。“调和之道，无非是使自身气息平稳，心神安宁，如此，内气自然和顺，与外界的感应也会更清晰些。急躁、烦虑、欲望纷杂，则气机紊乱，如浊水翻腾，难以映照外物。”
她的话语清清淡淡，却像是一把钥匙，再次为胤禛打开了一扇理解自身与周遭世界的新窗户。他之前只觉得待在她身边格外安心舒适，听她此刻一说，再联想到自己体验过的那神奇安抚，还有弘晖总念叨的香，似乎隐隐约约触摸到了一点模糊的轮廓，原来那种令人舒适的感觉，或许就是气的一种体现？原来通过静心养性，真的可以感受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所以静心养性，便是基础？”胤禛若有所思地问道，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一点门道。
“嗯。”清仪微微颔首，“心若镜台，时时拂拭，方能映物。”
这一次的交流，没有试探，没有刻意的讨好与逢迎。一个是真的好奇发问，带着对未知领域的尊重；一个是有限度的点拨，基于对方能理解的层面。一种奇妙的、基于某种共享秘密雏形的新型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他是诚恳的求问者，她是界限分明的指引者。
胤禛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那份急于揭开所有谜底的焦躁忽然就淡了。他开始觉得，像现在这样，一点点地去了解，一点点地去靠近她所知晓的那个世界，这个过程本身，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和幸福感。他不再执着于立刻得到所有答案，反而开始享受这种缓慢靠近、逐渐明了的过程。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弘晖在地毯上玩耍的细微动静，以及两人之间流淌的那份安宁平和的气息。
胤禛没有再追问更深奥的东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清仪重新翻开那本残卷，就着明亮的灯火，专注地浏览着上面的内容，跳跃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勾勒出宁静美好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
他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柔软与安宁。那些朝堂上的算计，兄弟间的机锋，仿佛都成了遥远的、无关紧要的背景音。此刻，灯下，妻儿在侧，能这样静静地陪伴，看着她做她感兴趣的事，偶尔能得她一两句点拨，窥见一丝她那个神秘世界的微光，他觉得，岁月静好，幸福莫过于此。
至于那本残卷是否能带来实质的好处，或是清仪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之间，有了这样一方共同呼吸、彼此靠近的小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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