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时。
三更梆子刚敲过,鲁家作坊后墙外便窸窸窣窣响起了动静。两条黑影如鬼魅般翻过土墙,落地时却踩中了什么软中带硬的东西——那是陈巧儿三天前埋在墙根下的“预警装置”,用竹篾和牛筋编成的连环扣,踩上去不会受伤,却会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正屋西厢房里,陈巧儿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睁开了眼睛。
她轻轻掀开薄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月光从云缝里漏下一线,恰好照见院中那两个猫腰前行的身影——黑衣、蒙面,手里还提着短棍。
“还真来了。”陈巧儿心里冷笑,指尖在窗棂某处轻轻一按。
第一个黑衣人摸到院中那架“改良型脚踏式水车模型”旁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他慌忙伸手去扶水车,手指刚触到木架,就听“啪”的一声轻响,从车轴处弹出一根细竹竿,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鼻梁。
“唔!”黑衣人痛得闷哼,眼泪瞬间涌出。
他的同伴见状,压低声音骂道:“蠢货!小心些!”
话音未落,他自己却踩中了另一处机关——脚下青砖突然下陷三寸,一盆混着鸡粪的泥水从头顶屋檐泼洒而下,浇了他满身满脸。恶臭在夜风中弥漫开来。
陈巧儿在窗后看得差点笑出声。这“连环欢迎礼”是她上个月设计的小玩意儿,原本只是防野猫野狗,没想到今夜派上了用场。
两个黑衣人狼狈不堪,却仍未放弃。他们摸向作坊主屋,那里存放着陈巧儿最近完成的几件关键作品:改良织机核心部件、新型家具榫卯结构模型,还有那件她耗费半月心血的“水动力自动纺锤装置”。
就在他们伸手推门的刹那——
“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
门后空无一人,只有月光斜斜照进屋内,在地面投下诡异的影子。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犹豫着迈过门槛。
第一步,无视。
第二步,脚下木板突然向两侧分开!
“啊——!”
惨叫声中,两人直直坠入一个浅坑。坑底铺着厚厚一层草木灰,倒不会摔伤,但灰粉腾空而起,呛得他们连连咳嗽。更要命的是,坑壁四周同时弹出数十根细麻绳,如蛛网般将他们缠裹起来,越挣扎缠得越紧。
正屋东厢的油灯在这时亮了。
鲁大师披着外衣走出来,手里提着盏灯笼。老人走到坑边,低头看着两个灰头土脸、被捆成粽子般的贼人,花白眉毛挑了挑:“巧儿,你这‘请君入瓮坑’,尺寸挖得倒是精准。”
陈巧儿这才从西厢走出,手里还拿着根门闩当防身武器。她走到坑边,用门闩挑起一个黑衣人的蒙面布。
一张陌生的脸,三十来岁,左脸颊有道疤。
“李员外的人?”陈巧儿问。
黑衣人紧闭着嘴,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鲁大师蹲下身,从黑衣人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火石、一截火绒,还有个小瓷瓶。他拔开瓶塞嗅了嗅,脸色沉了下来:“桐油。这是要烧我的作坊。”
次日清晨,两个贼人被五花大绑扔在院里。花七姑端着一盆刚摘的茶青路过,瞥了一眼,轻哼道:“哟,这两位是半夜来帮忙施肥的?可惜巧儿那盆‘肥料’配方还差些火候,下次我调些陈年粪水备着。”
陈巧儿正在检查水车模型有没有被损坏,闻言哭笑不得:“七姑,早饭还没吃呢。”
鲁大师报了官,衙役来把人带走后,老人站在院中沉吟良久,转身对陈巧儿道:“你那水车,今日就拉到河边试吧。”
“现在?”陈巧儿一愣,“不是说等黄道吉日吗?”
“贼人都上门了,还管什么吉日不吉日。”鲁大师捋着胡子,“早点让东西见世,该来的总会来。再说——”他顿了顿,眼里闪过复杂神色,“我也想亲眼看看,你那些‘不合规矩’的改动,到底能不能成。”
陈巧儿心中一暖。她知道,鲁大师嘴上总说她“胡闹”“乱改古法”,实则这几个月来,老人不仅默许她翻阅那些珍贵的工匠典籍,还常在她困惑时“恰好”提起某条古籍记载或某位先辈轶事,引导她找到思路。
“我去借牛车!”花七姑放下茶篓,风风火火往外走,“顺便叫上河边洗衣的婶子们,人多好照应——万一李员外再使坏,咱们也有人证!”
辰时三刻,清河村西侧河滩上聚起了二三十人。
陈巧儿设计的改良水车被五六个人合力抬下牛车。与常见水车不同,这架水车的叶片呈弧形曲面,边缘还加了可调节角度的副叶;主轴不是一根整木,而是三层嵌套的复合结构,中间用铁箍加固;最特别的是传动装置,除了传统的立式齿轮,还加了组横向连杆。
“这模样怪里怪气的……”围观人群中有人嘀咕。
“鲁大师竟容许徒弟这般胡改?”
“听说昨夜有贼人要烧作坊,莫不是这东西惹的祸?”
议论声中,陈巧儿和两个年轻工匠将水车架设到河边的木架基座上。水流冲击叶片,水车开始缓缓转动。
起初很慢,比旁边那架旧式水车还慢。
有人发出嘘声。
但陈巧儿不慌不忙,走到水车旁,扳动了某个机关。只见弧形叶片的角度微微调整,副叶“咔”地弹开——刹那间,水车转速骤增!
哗啦啦的水声变得急促,水车越转越快,带动传动齿轮发出稳健的“咔哒”声。更令人惊奇的是,通过那套横向连杆,水车的动力被分流:一部分如常带动上方的水槽提水,另一部分则传到旁边一个木制平台上,驱动着三组石杵上下往复运动。
“那是……捣米杵?”一个老农瞪大眼睛。
“不止能捣米,”陈巧儿提高声音,“换上不同附件,可以舂药、碎矿、打糍粑。水车转一天,这杵能工作六个时辰,抵得上三个壮劳力。”
人群中响起惊叹声。
鲁大师走到水车旁,仔细观察传动结构。他伸手摸了摸齿轮咬合处,又俯身看水流冲击叶片的轨迹,良久,直起身,深深看了陈巧儿一眼。
“弧面增效,分流多用……”老人喃喃道,“你这丫头,怎么想出来的?”
陈巧儿张了张嘴,那句“流体力学和机械传动原理”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是师父您教的‘因势利导’,加上我自己瞎琢磨……还有,我观察鱼尾划水,叶片形状是从那儿来的灵感。”
这倒不全是假话。这几个月,她确实常蹲在河边看鱼看水,把现代知识转化成古人能理解的“观察所得”。
鲁大师没再追问,只是绕着水车走了三圈,每走一圈,眼里的光就更亮一分。最后他停在陈巧儿面前,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此车效能在旧式之上……三成不止。”
人群哗然。
鲁大师是什么人?清河县乃至整个江州都有名的老匠人,他说“三成不止”,那就是铁板钉钉的认可!
测试一直持续到午时。陈巧儿当场演示了如何更换附件——捣米杵换成磨盘,再换成纺锤联动装置。每换一种,都引来阵阵惊呼。
花七姑也没闲着,她端出刚炒制的新茶,用竹筒舀起水车提上来的河水,当场煮水沏茶。“这可是巧工水车提的第一道水,泡咱们巧工娘子监制的茶,喝了沾福气!”
清茶香气在河滩飘散,伴着水车有节奏的声响,竟有了几分雅集的味道。几位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乡绅富户,此时也认真询问起来,打听定制这样一架水车要多少工料、多久工期。
陈巧儿一一应答,心里却绷着一根弦。她不时望向河岸来路,提防着李员外的人再来捣乱。
奇怪的是,一上午风平浪静。
午时过后,人群渐渐散去。鲁大师留下两个徒弟收拾现场,自己先回作坊。陈巧儿和花七姑落在最后,慢慢往回走。
“太顺了,”陈巧儿低声说,“李员外昨夜刚失手,今天咱们大张旗鼓测试,他居然没来搅局。”
花七姑拎着空茶篮,柳眉微蹙:“我也觉得蹊跷。按那老狐狸的性子,不该这么消停。”
两人走过村口老槐树时,树后钻出个人——是村里专替县衙跑腿送信的刘二。
“巧儿姑娘!”刘二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刚才我去县衙送信,听见两个差爷聊天,说李员外一早就去了县丞大人家,拎着两个礼盒,沉甸甸的。”
陈巧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聊什么吗?”
“那我哪敢凑近听,”刘二摇头,“但出来时,李员外满脸堆笑,县丞还亲自送到门口——这可是头一遭。”
回到作坊,陈巧儿把这事告诉鲁大师。
老人正在擦拭工具,闻言动作顿了顿,缓缓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李扒皮这是要换招数了。”
“师父是说……他会借官府的手?”
“咱们这水车,好用是好用,但若官府说你不合‘工律’,或者说你私改农械、扰乱常法,一纸公文就能让你做不成。”鲁大师放下抹布,看向陈巧儿,“你那些图纸、算法,都收好了?”
“收好了,分三处藏的。”陈巧儿点头,心里发沉。她明白鲁大师的意思——在古代,技术革新不仅要面对既得利益者的阻挠,还可能触碰“祖宗成法”的忌讳。
花七姑忽然道:“他找官府,咱们就不能找靠山吗?今天来看水车的,也有几位体面人,其中那位穿蓝绸衫的,我认得,是城里‘万盛行’的东家,专门做南北货生意,最看重新奇实用的物件。”
陈巧儿眼睛一亮。是啊,既然李员外要玩阴的,她也得早做打算。
傍晚时分,陈巧儿正在作坊里修改自动织机的图纸,门外忽然传来马车声。
花七姑从茶室探头,很快又缩回来,神色古怪:“巧儿,来的是个女子,带着丫鬟婆子,马车上有‘周府’的标记。”
周府?陈巧儿在记忆里搜寻。清河县有头有脸的人家里,姓周的只有一家——县学教授周文清,虽是清流文官,但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走到院中。
马车帘掀起,先下来个青衣丫鬟,接着扶出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妇人穿着素净的藕色褙子,头发简单绾起,只簪一支玉簪,通身书卷气,眉宇间却带着挥不去的愁绪。
“可是陈巧儿陈姑娘?”妇人开口,声音温和。
“正是。夫人是?”
“妾身周柳氏,家夫周文清。”妇人微微一礼,“冒昧来访,实有一事相求。”
陈巧儿忙还礼,将人请进茶室。花七姑沏上茶,悄悄退到门外。
周夫人捧茶却不饮,沉吟片刻,道:“今日河滩水车试演,妾身恰在附近庄子上,远远看了全程。听闻那水车是姑娘独立设计改良?”
“是在师父指导下完成的。”陈巧儿谨慎答道。
“姑娘不必自谦。”周夫人轻轻叹息,“妾身此次来,是想请姑娘……看看一件东西。”
她示意丫鬟。丫鬟从马车上取下一个长条木匣,放在桌上。
周夫人亲手打开木匣。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架破损的木质模型——像是某种精密的钟鼓装置,齿轮、连杆、摆锤一应俱全,但多处断裂,核心部分还有烧灼的痕迹。
“这是家传的一件‘自鸣钟’模型,据说是曾祖年轻时从一位西洋传教士处所得,又融合了中式技巧改造而成。”周夫人指尖轻抚破损的齿轮,声音有些发颤,“三年前家中走水,此物虽抢救出来,却已损坏。家翁为此郁郁寡欢,去年病逝前还念念不忘……家夫遍寻工匠,却无人能修复。”
她抬起头,看向陈巧儿:“今日见姑娘水车之精妙,妾身斗胆猜想,或许姑娘能看懂这其中机括。若能修复,周家上下感激不尽。”
陈巧儿凑近细看。这模型虽然破损,但结构之复杂、构思之精巧,远超这个时代常见的机械。她甚至看到了类似擒纵机构的雏形——这是机械钟表的核心,按理说这个时代不该有……
除非,真有天才提前摸索出了门道。
“我可以试试,”陈巧儿谨慎地说,“但需要时间研究,而且不保证一定能成。”
周夫人眼中泛起水光:“姑娘肯尝试,已是恩情。至于酬劳——”
“酬劳不急,”陈巧儿打断她,“只是有一事,或许需周夫人帮忙。”
“姑娘请讲。”
陈巧儿压低声音:“近日或许会有些关于我‘违背工律、私改古法’的流言,甚至官府都可能过问……”
周夫人了然:“若真有那一日,家夫虽官卑言轻,但在县学教书多年,学生中也有几个在州府任职的。公道话,总能说上一二。”
送走周夫人,花七姑闪进屋,急急道:“你怎么就答应了?那东西看着就麻烦,眼下李员外那边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哪有工夫接这活儿?”
陈巧儿却盯着那破损的模型,眼神晶亮:“七姑,这东西……很重要。而且,”她转头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周家这个人情,或许很快就能用上。”
夜幕再次降临。
作坊里,油灯下,陈巧儿摊开周家模型的图纸草稿,旁边放着水车改进方案,还有半张未画完的自动织机传动图。
院墙外,更夫敲响初更梆子。
远处,李员外宅邸的书房里,灯也亮着。李员外正对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低语,桌上摊着一份写满字的状纸,最末按着鲜红的手印。
而县衙后堂,县丞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面前摆着李员外送来的礼单,礼单最下面,压着一封刚从州府送来的公文副本。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穿过清河村,摇动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
山雨欲来,而陈巧儿桌上的灯芯,忽然“啪”地爆了个灯花。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轻轻按了按怀里那本写满现代公式与古代匠诀的笔记。
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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