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汾初战的捷报，如同冬日里的一把火，迅速点燃了朝廷大军的士气，也随着驿马和流言，向着晋阳、向着长安、向着北方的马邑蔓延而去。“太子神威”、“天降雷霆”之类的说法，被传得神乎其神。
然而，作为胜利者的杨昭，却并未被这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中军大帐内，他听着张瑾等人兴奋地汇报战果，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微蹙。
“殿下，此战我军斩获颇丰，叛军胆气已丧，正是乘胜追击，直捣黄龙的大好时机啊！”一名左武卫的郎将激动地建言。
杨昭摆了摆手，目光投向悬挂的北疆舆图，沉声道：“宋金刚虽败，却未伤筋动骨。其所部多为步卒，溃散容易，收拢也快。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上标注的“突厥”字样上。
“刘武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倚仗的，从来就不只是他麾下那些叛军。真正的獠牙，是突厥。”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几位将领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褪去，换上了凝重。他们久在边地，深知突厥骑兵的厉害。
果然，接下来的军情塘报，印证了杨昭的担忧。
溃败的宋金刚残部并未远遁，而是在北面百余里外的介休一带停了下来，与从马邑方向南下的一支生力军汇合。而更令人不安的消息是，大量的突厥游骑开始出现在朝廷大军侧翼和后方，他们并不与主力接战，只是如同幽灵般窥视、骚扰，袭击落单的斥候和小股运输队，行动迅捷如风，一击即走，毫不恋战。
这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战术，让朝廷军队的行进速度明显放缓，斥候的伤亡开始增加，全军上下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压力之下。
数日后，当前锋部队推进至距离介休城三十里处的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原地带时，刘武周的主力，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
远方地平线上，首先出现的依旧是那些杂乱却凶悍的叛军步卒，数量似乎比之前更多，阵型也严整了些许，显然是得到了补充。但真正让所有朝廷将士心头一沉的，是叛军两翼那如同乌云般铺开、几乎望不到边际的大队骑兵！
那不是叛军骑兵！叛军不可能有如此规模、如此齐整的骑兵！
那些骑兵身着各式皮袄，头戴皮帽，背负角弓，腰挎弯刀，骑乘着耐力惊人的草原战马。他们队形看似松散，却蕴含着某种狼群般的狩猎韵律，人马几乎融为一体，一股剽悍、野蛮、带着腥膻气息的压迫感，隔着数里之遥，已然扑面而来！
突厥人！而且是数量远超预期的突厥精锐骑兵！
看那规模，绝对不少于五千骑！甚至可能更多！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从突厥骑兵的方向响起，如同狼群在旷野中的嗥叫。
伴随着号角声，突厥骑兵开始动了。他们并未直接冲击朝廷军严阵以待的主阵，而是如同两股黑色的铁流，沿着战场两翼，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开始迂回包抄！马蹄敲打着冻土，发出闷雷般的轰鸣，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稳住！弓弩手准备！长枪阵加固两翼！”张瑾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稳定军心。
然而，突厥骑兵的战术极其刁钻。他们利用其无与伦比的机动性，忽而逼近，做出冲锋的姿态，引得朝廷军阵型骚动，弓弩齐发，却往往在箭矢射程边缘又灵巧地划出一道弧线掠开；忽而分出数支百人队，如同毒蛇吐信，猛地突前，朝着朝廷军阵型的薄弱处泼洒出一片密集的箭雨！
突厥人的骑射功夫天下无双，他们在高速奔驰中依旧能精准开弓，那些带着尖锐破空声的狼牙箭，如同飞蝗般落入朝廷军阵中。虽然朝廷军有盾牌和铠甲防护，但依旧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尤其是那些防护较弱的弓弩手和役夫，伤亡开始出现。
朝廷军的弓弩手奋力还击，但突厥骑兵来去如风，很难进行有效瞄准，即便射中，对高速移动的目标造成的伤害也有限。朝廷骑兵试图出击驱赶，但往往刚离开本阵，就会被数量更多、更灵活的突厥骑兵缠住，若非凭借重甲和严整队形，几次接触下来恐怕已然吃亏。
整个朝廷大军，仿佛一个笨重的巨人，被无数灵巧而致命的狼群围住，不断地被撕扯、放血。你打他不到，他却能不断地骚扰你，消耗你的体力和士气。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憋屈感，弥漫在每一个将士心头。
中军大旗下，杨昭面沉如水，冷静地观察着战场态势。他看到了朝廷军将士脸上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也看到了突厥骑兵那令人头痛的机动性和娴熟的骚扰战术。
“殿下，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张瑾策马来到杨昭身边，语气焦急，“我军被其牵制，寸步难行，士气也在不断消耗。若叛军步卒趁势压上，后果不堪设想！”
杨昭点了点头。他何尝不知？这支突厥骑兵，就是刘武周最硬的底牌，也是悬在朝廷大军头顶的一把利刃。不解决掉他们，莫说进军马邑，就连自身安危都成问题。他们可以失败无数次，但只要朝廷军有一次被他们抓住破绽，就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传令下去，收缩阵型，加强防御，以弓弩迟滞敌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出击！”杨昭沉声下令，“尤其是火器营，没有我的信号，绝不许暴露位置，更不许开火！”
他深知，火器营是奇兵，是杀手锏，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用在最要害的地方。面对如此分散、高速移动的突厥骑兵，盲目开火效果有限，反而会暴露己方的底牌。
“诺！”传令兵飞奔而去。
望着远方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盘旋、挑衅的突厥骑兵，杨昭的目光冰冷。
“来去如风……确实麻烦。”他低声自语，“但再快的风，也有停息的时候，也有……能被抓住的轨迹。”
必须想办法，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这支机动力量陷入绝境，从而被一举重创甚至歼灭的机会！
否则，这场北伐，将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消耗国力的泥潭。
外部势力的强力介入，让战争的难度陡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级。危机，如同北地厚重的乌云，沉沉地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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