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邑郡，地处边陲，秋风早至，卷起黄沙，打在斑驳的城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郡丞官廨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榻，几个堆满竹简的书架，便是全部。李靖端坐在书案后，身形挺拔，虽只着寻常的青色官袍，却难掩其眉宇间的英气与沉静。只是此刻，他那双本应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却沉积着化不开的郁结与疲惫。
他手中捏着一卷空白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案几一角，摆放着几封已然拆开，却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的信函副本——那是他月前秘密遣人送往东都洛阳，直达天听（或至少是直达能接触到皇帝的重臣）的密奏。
奏报的内容，关乎马邑郡守，王仁恭。
王仁恭，出身太原王氏旁支，虽非顶尖门阀，但在边地亦是树大根深。李靖以其敏锐的军事嗅觉和细致的观察，早已察觉这位顶头上司行止异常。郡府仓库的军械损耗远高于常例，却又查无实据；与突厥部落临近的边境集市，交易频繁得有些诡异，且多有王仁恭的亲信参与；更有几次，突厥小股骑兵扰边，行动轨迹刁钻，仿佛总能避开官军的重点巡防区域……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王仁恭很可能在与突厥人暗通款曲，甚至可能蓄养寇患，以彰显其守边之功，或是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身为郡丞，守土有责，洞察此等危及社稷之事，李靖岂能坐视？他精心收集证据，反复推敲，最终写就那几封言辞恳切、证据链相对完整的密奏，希望能引起朝廷重视，防患于未然。
然而，结果呢？
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非但如此，近些时日，王仁恭对待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往虽不算亲近，却也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如今，郡守府的重要会议，他这位郡丞时常被排除在外；分派给他的，尽是些清查户籍、修缮水利之类的琐碎杂务，明显是在边缘化他。甚至郡中一些依附于王仁恭的胥吏，看他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讥诮与疏远。
李靖不是蠢人，他立刻明白，自己的密奏恐怕未能上达天听，反而不知在哪个环节就被截留，消息已然走漏到了王仁恭耳中。
“呵……”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从李靖唇边逸出，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想他李靖，出身陇西李氏丹杨房，虽家道中落，却也自幼熟读兵书，文韬武略，自问不输于人。昔年其舅父韩擒虎乃大隋名将，曾抚其背叹曰：“可与论孙、吴之术者，惟斯人矣。” 他亦曾怀揣封侯拜相、勒石燕然的壮志，欲在这大业年间，凭手中剑、胸中策，荡平胡虏，安定边疆，成就一番功业。
可现实呢？
年近不惑，仍屈居边郡一丞，位卑言轻。空有满腹经纶，一身本事，却无人赏识，无处施展。如今，更是因忠直敢言，触怒上官，落得如此窘迫境地。
这大隋的官场，何时变得如此浑浊不堪？忠奸不辨，庸碌者尸位素餐，如王仁恭这般疑似通敌卖国者却能稳坐高位，而他这等一心为国者，却动辄得咎，寸步难行！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厌恶感，如同这马邑郡深秋的寒气，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继续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每日看着王仁恭那虚伪的嘴脸，处理那些无关痛痒的杂物，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更进一步的排挤甚至构陷？
他李靖的脊梁，还未曾被这官场的污浊彻底压弯。
“砰！”
他猛地将手中那空白竹简掷于案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要将胸中块垒一并吐出。
去休！去休！
与其在此蝇营狗苟，虚度光阴，忍受这无边的憋闷，不如挂印而去，畅游天下！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星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当今天下，看似一统，实则暗流汹涌。陛下（杨广）好大喜功，连年征伐，耗费国力；运河工程，役民过甚；加之天灾频仍，吏治腐败，各地已有不稳迹象。山东、河北等地，盗匪蜂起，虽未成气候，却也是山雨欲来之风满楼。
或许，这混乱的世道，正是英雄豪杰崛起之时？或许，在这广袤的山河某处，正有那识得千里马的伯乐，有那值得他李靖效忠、辅佐的明主？
他想起近来在边地隐约听闻的一些传言。关于终南山中一股号称“一阵风”的势力，首领被民间称为“风王”，行事诡秘，专与贪官豪强作对，却能屡屡得手，甚至传言其麾下有能发出雷鸣般巨响的神秘武器，曾大破突厥骑兵。
起初，李靖对此等传闻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愚民谣传，或山匪自抬身价之举。但此刻，心境不同，想法也随之改变。
若这“一阵风”真如传闻所言，有其过人之处呢？能在这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搅动风云，至今未被剿灭，反而声势愈壮，其首领绝非寻常人物。或许，值得一去，亲眼看看？
决心已定，李靖顿觉浑身一轻，那积郁多日的闷气似乎都散去了不少。
他不再犹豫，铺开一张素笺，取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下了一封辞呈。言辞恳切却也不失风骨，只称自己才疏学浅，不堪郡丞重任，加之身体染恙，需回乡静养，恳请准予去职。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辞呈装入信封，压在案头。又简单地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将一些重要的兵书笔记和亲手绘制、标注的北疆边防舆图仔细包好，背在身后。他那柄伴随多年的佩剑，也被郑重地悬挂在腰间。
没有惊动任何人，李靖如同他平日里那般沉默低调，悄然离开了郡丞官廨，走出了马邑郡那饱经风霜的城门。
回首望了一眼那在秋风中显得有几分苍凉的城楼，李靖目光复杂，有解脱，有不甘，更有一种对未来的茫然与隐约的期待。
他翻身上了一匹早已准备好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骢马，轻轻一夹马腹。
马蹄踏在满是落叶的官道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载着这位未来的军神，汇入了南来北往的人流，开始了他的游历之旅。
目标，并非故乡京兆三原，而是那传闻纷纭的终南山方向。
秋风拂面，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中重新燃起的那一点微光。他要亲眼去看看，这纷乱的天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潜龙；那终南山中的“风王”，又是何等样的人物。
或许，那里有他苦苦寻觅的答案，有能让他一展平生所学的舞台。
官道漫漫，前路未知。
李靖的身影，在秋日的原野上，渐行渐远，只留下一路风尘，和一个决绝的、告别过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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