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声近时,易临江缓缓转身,身影好似同身后的灰沉的天色融在一处,透着紧绷的僵硬。
“易校书……是在等我?”遇翡像是不知易临江的来意,还露出几分困惑的好奇来。
相遇之前,易临江反复思忖,应当如何开这个头,相遇之后,见了遇翡,却有种福至心灵的恍然感。
“姜御史昨日找我长谈,”易临江起头突兀,那话音融在二人之间时,却又像带着某种心知肚明的默契,“御史台察院有个缺职。”
遇翡了然一笑:“那便在此恭喜易校书了。”
易临江还想说些什么时,从不晚来的王妃踏着最后一抹斜阳,在侍从的带领下向着他们而来。
“见过王妃。”那些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顺理成章地消失不见。
李明贞面上挂着温和疏离的浅笑,“易校书免礼。”
遇翡则是抬手握了握那人的手,“今日来晚了?”
“正是府里对账的时候,耽搁了,料想你会在这里等我,便来了,可是来得不是时候?”李明贞眼底露出浅淡的笑意,“若你有事,我便……”
“不碍,是恰巧遇上易校书,闲聊两句,”遇翡解释,随后便向易临江告辞。
轮椅转过时,易临江却是跟着二人走了几步,待到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晃神之下竟做出了这样失礼的举动,一时有些尴尬,遂停在原地,目送李明贞推着遇翡远去。
离远了人群,遇翡才含笑问了一句:“早就来了?”
“嗯,”李明贞应了一声,“今日朝议,刑部查实韩敬收受贿赂八万余两,结党营私证据确凿,这一揪将易临风也给揪了出来,易临江若是个聪明人,约莫会猜到你身上。”
“这人性子内敛刻板,若我来得太早,岂不耽误他试探你?”
“我猜你就是这个打算,”遇翡笑意更浓,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韩家革职流放,一连在吏部拔出一串空缺,咱们的机会不就来了么?”
吏户礼兵刑工,吏部乃是重中之重,过去那都是被人盯得死死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压根找不着空缺,现如今空出来一批,浑水摸鱼总能摸进去两个。
“户部有丈人,如今他从右侍郎成了左侍郎,我再安分守己一段时间,遇瀚顾不上疑心我,他的晋升就快了,”遇翡推算,且他并不担心李慎行的站队。
这人出了名的谨慎,说白了也就是个墙头草,见她夺嫡无胜算,摇摇摆摆要向遇瑾靠拢,有朝一日她压了遇瑾一头么,就冲这份翁婿关系,老丈人还是会老老实实回来的。
“要是兵部再出来几个就好了。”遇翡撑着脑袋嘀咕,“改明儿我得探一探兵部的底,看有没有哪个倒霉蛋让我薅一把。”
李明贞笑意盈盈,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且等吧,此事起于吏部,却不会终于吏部,遇瑱如今在六皇子府禁足,陈之竞不会让遇瑾太舒服的,你我静观其变即可。”
遇翡因情报掌握不足,尚未清晰理顺李明贞的话中深意,但她有自己敏锐的推论方式,轻讶了声,幸灾乐祸道:“韩敬不会要变成遇瑾的人了吧?吏部考公……”
真往下深究,哪里牵扯不出来。
“不是只有我们才会想往吏户兵塞人的,”李明贞弯腰,在遇翡耳边轻声开口,像是邀功:“我做的好不好?”
遇翡挑眉:“我怎么记得,从头到尾都是我的计划?”
李明贞却缓缓直起身,看似在为遇翡拂去发丝上的尘埃,实则却是有意无意地用指尖刮过遇翡耳廓,用极轻的,调笑一般的语调开口:“那我奖励你也未尝不可。”
尾音略略上扬,俯视遇翡发顶的那双杏眼却好似藏满了惑人的钩子,“长仪意下如何?”
遇翡低骂了一句不知羞,被李明贞刮过的耳尖却在无意识中悄然浮起绯色。
“长仪有所不知,”李明贞敛了敛表情,乍一看很是清正端庄的模样,独独唇角还抿着一点残留笑意,“姜御史比你我想象的还要会揣度圣意,遇瑱被禁足,就是传达出来的圣意。”
“在陈之竞给出遇瀚满意的章程前,姜御史是不会罢休的,陈之竞虽有城府,到底年轻,还有几分未被打磨圆润的气盛,三月为期,这三月……可不够挫他锐气的,也不够他陈氏一族松口,而遇瀚的戏已经开场,以他的性子,断没有回头箭可言。”
这次,可不是简单的皇子之间的争斗。
既然京都的天要变,水要浑,那不如就搅得更彻底一些。
正如遇翡所言,浑水——
才好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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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风云变幻,继韩敬革职流放之后,姜朝远再度上了第二道弹劾奏折,牵连之多,令人咋舌。
时值十月,阳光稀薄,允王府的花园中枯荷残败,别有一番萧索意境。
遇翡看完久鸣堂今日送来的情报,抬眸往不远处望了一眼:“还真叫你猜准了。”
李明贞果然是个人才。
“你不也猜中了么?”正在习字的李明贞头也不抬,“哪日我能看得比你远,想的比你透,才是真厉害。”
她的嗅觉都是上一世历练出来的,活到将近七十,却赶不上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遇翡,哪里能担得起一句夸,顶多算熟能生巧。
“这你可说反了,”遇翡滚着轮椅挪到李明贞的书案前,先是偷偷扫了一眼李明贞的作品,在李明贞气恼之前,露出一抹讨好腼腆的笑,“你我自小看的书不同。”
她拍了拍肚子:“这儿装的可是明观时期所有人的智慧,你看的是这玉京对大家闺秀那些乱七八糟的束缚之言,顶多再算上点杂书,如此差别,却还能计谋深远,论天资,我比不过你。”
“长仪言之有理,”李明贞欣然接受遇翡的夸赞,却在那人再一次偷摸看她字时,屈指弹了下那人脑门,“今日写的不好。”
不过是趁着遇翡难得的休沐,陪她的时候,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是主要目的,并非想写上一副好字。
“你这还叫写得不好,”遇翡实在是觉得李明贞过分谦虚,指尖轻飘飘落在墨迹干透的地方,“就这笔法,没有五十年功底写不出来。”
她的字不算丑,搁李明贞跟前那就是班门弄斧,显得异常手抖。
李明贞本没对这幅字抱有多大欢喜,遇翡真心赞叹,却叫她对自己的衡量标准生出几分困惑,挪开镇纸,将那副字仔仔细细看了一轮,委婉道:“长仪慧眼如炬。”
字,她不认为好看,但她确是有几十年功底在身。
“谬赞谬赞,”遇翡装模作样拱了拱手,捋了捋压根不存在的胡子,“之前说去吏部送人,选好人了么?”
“正要同你说呢,”李明贞顺手拿起边上一封信,“吏部空出不少缺,显眼的肥缺以我们目前之力,难以送人进去,这两个人最合适。”
遇翡看信时,李明贞推着轮椅去到池塘附近,轻舟适时递来一份鱼食,丢一小撮进去,池水便被锦鲤游摆出无数涟漪褶皱。
“你选的这两个,是覆川里跟随先太子那一波的后人,程泽?”遇翡扫过信纸上所记录的资料,记下之后,冲着不远处的清风招手。
“去取个火来。”
信纸在火苗上以极快的速度燃起,直到烫手,遇翡才将烧得差不多的最后一小角纸片丢进了池子。
李明贞哀怨嗔了那人一眼:“……我在喂鱼。”
池子里的鱼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可她平日也是精心照看的,这会儿分明还在仔仔细细地喂着鱼食儿,遇翡倒好,纸片还燃着火苗呢,就丢进去了。
遇翡眨了下眼,可怜兮兮,语气却是半点认错的意思都没有:“烧得太快了,烫手。”
李明贞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小事,小事,都是遇翡的试探,今日天气如此之好,她不该为些许小事心生歹念。
冷静。
然而遇翡那故作出来的可怜模样在一池残荷前实在鲜活,看得人心旌荡漾,喂食儿的手一个没留神便抖了一抖。
一池锦鲤抢疯了鱼食,翻滚间溅起无数水花。
遇翡下意识抬手去帮李明贞给挡了挡,自己的脸上却被泼了不少水珠,乐得她弯起眼,“含章,你的鱼也像你,遇着这些带墨的东西就活泼。”
李明贞就含笑看着那人面不改色地倒打一耙,随后取了帕子拭去遇翡脸上的水珠,“你又想说我是书呆子。”
“是个能活学活用的书呆子。”遇翡唇角微扬,随后又似明知故问,“那两个人,确定可靠?”
“当年,遇瀚下毒,先太子日渐消瘦,却怎么都查不出病症,太医皆说是操劳过度,而他自己直觉有异,便开始为你留后手。”李明贞声音很轻,如同那一池倒映着二人身影的池水,带着无限凉意。
“程泽之父柳城乃是太子典膳郎,他们将计就计,由他认了监守自盗之罪,认罪前,其七岁的儿子突发疾病,最终不治,认罪之后,其妻投了井。”
“事实上是……”难得听见关于遇淮的事,遇翡还颇有几分新鲜感,“程泽就是那个七岁的孩子,那他的母亲……”
李明贞接过遇翡带着几许猜测的话音:“自然也是没死,母子二人改名换姓,由覆川庇护,直到程泽二十三岁考中明经,任秘书省校书郎,五年前平调至太常寺任协律郎,我选他,还因他有个同病相怜的至交好友,名叫易临江。”
“从秘书省平调去做个浊官,他也算韩敬一案的受害者,易临江虽孤傲,朋友却只这么一个,不是么?”
如此,还省的她们费尽心思去蜿蜒曲折地把人塞进去。
“至于另一个人,”李明贞喂完鱼食,倒背着双手,笑吟吟地侧身望着遇翡,“何曦,秘书省正字,进士及第,却做了十五年正字,这十五年,他将玉京各州县的方志图经烂熟于心,同样是这场案里的连累者。”
“当真是被韩敬给坑害的?”遇翡怎么那么不信呢,直觉告诉她,是覆川之人入了朝堂等待时机,平日故作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死皮赖脸在那些不起眼角落占着坑。
别看不起眼,可不论是程泽还是何曦,都是清流正统出身,只要有个机会就能往上升得飞快。
李明贞笑意一僵,嘀咕道:“你都说是浑水摸鱼了,是不是有那么重要么……”左右韩敬罪无可恕,债多不愁的,再榨一榨好处也无不可。
“就他们吧,”遇翡笑着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别的,她约莫是,能猜出上一世李明贞掌权的模样了。
也难怪造假技艺如此精深。
“他们两个与我看好的职务相合,我估摸着,应当会落到那两个位置,此刻我还想知道……遇淮,”
话音稍稍停顿,鱼食喂完,池面逐渐归于平静,风起时,李明贞蹲下身子,为遇翡掖了好盖在腿上的小毯,像是知道遇翡要问什么一般,“长仪,遇淮虽有别的子嗣,在这点上,我并不想评论他的感情,但那些后手,起初是为后人,后来……她有孕后,是独独为你留的。”
“遇淮曾答应过,只要是她的孩子,不论你是男是女,都会立你为太子,这一桩,他的确在做,覆川因你是女子,不认遇淮这份令,她……才会在月内时就提剑去杀了遇淮所有在外的子嗣。”
“你怎会知道这些?”遇翡有些恍惚,过去旧事,李明贞知道得未免也太清楚了。
连人家出没出月子都知道。
李明贞默了一默,明知四周无人,却还是左右望了望,可见她对于即将要说之话的谨慎。
“端荣太妃手上有一封东宫密嘱还有一卷……”
遇翡震惊万分:“你不会是想说,先帝遗诏?”
李明贞颔首,“是多年前立下的传位诏书,封存许久,因先太子与遇瀚皆是端荣太妃养大的,故这封诏书留在了太妃手中。”
“这也是你……算计高玉衡的原因之一么?”端荣太妃,可不就是高玉衡的亲亲外祖母。
遇瀚之后,便自请守皇陵去了,这么多年,从不踏入京都城中半步,都说是她对先帝情根深种,不忍先帝孤独。
原来是手里藏了两个要命的东西,不得不借先帝之名躲得远一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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