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修远终于忙完了剩余的手头工作后，迅速脱掉深绿色手术服，进行完严格到近乎苛刻的消毒流程，回到他那间位于医院顶楼、陈设极其简洁的专属休息室时，窗外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层鱼肚白。连续近十几个小时精神与体力的极限输出，如同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特种作战，即便以他经过非人训练的身体素质，骨髓深处也泛起了一丝真实的、沉甸甸的疲惫。
这间休息室更像一个安全屋，除了一张窄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几乎别无他物。墙上没有装饰，窗帘是厚重的遮光材质，将渐亮的晨光严密地阻挡在外，室内只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这里是他穿梭于两个截然不同世界之间的中转站，是“方医生”与“龙牙”身份交替的缓冲区。
他拿起放在书桌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上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名字——姑姑方荣荣。还有一条信息，来自一个经过三重加密的号码，内容简洁得如同密码指令：“任务已经清算，归档。”
“清算，归档。”这意味着昨晚在西南边境的那场闪电行动，所有后续收尾都已处理干净，行动痕迹被彻底抹去，如同从未发生。他熟练地删除信息，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作为国家特战总队总教官，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在生死边缘游走，然后迅速回归日常的生活节奏。
他先给姑姑回了电话。铃声几乎只响了一下就被迅速接起，听筒里立刻传来方荣荣那熟悉的声音——干练、利落，但此刻却掺杂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修远？是你吗？你怎么样？在忙什么？怎么一直不接电话？我都快急死了！”连珠炮似的发问，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我在手术室，一台大手术，刚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才到休息室姑姑。”方修远的声音透过电流传过去，带着手术后特有的沙哑，但语调平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没事，别担心。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你还问我出了什么事？”方荣荣的音调陡然拔高，语速更快了，“集团那个城东人工智能产业园的项目，‘灵境’！竞标失败了！我们输了，输给了刘氏集团！”
方修远正准备拧开矿泉水瓶盖的手微微一顿。这个项目他有印象，父亲方国良曾在一次难得的家庭聚餐上提起过，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重视，称之为方氏科技未来五年战略转型的“定鼎之作”，集团上下为此投入了无法估量的研发资源和前期铺垫，势在必得。他虽然志不在此，但也清楚其成败关乎集团未来的命运。“‘灵境’项目？我记得我们的综合方案优势很明显，专家组初评也是最高分，怎么会……”
“优势？哼！”方荣荣发出一声带着怒意和嘲讽的冷笑，“优势再明显，也架不住人家刘氏像是开了天眼！他们对我们的最终报价、核心技术的让步底线，甚至是对几个关键合作方的私下承诺，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提出的方案，每一个条款都像量身定做，刚好比我们的条件优厚那么一点点，精准得可怕！就像……就像用显微镜看着我们的底牌在出价！德科资本那边，原本谈得好好的，关键时刻临阵倒戈，转向了刘氏！你爸爸在办公室里接到消息，当场就气得旧疾复发，胸口绞痛，刚吃了药才勉强缓过来！”
方修远蹙起了眉头。商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并非不能接受失败。但这种精准到令人脊背发凉的失利，透着一股浓烈的、精心策划的阴谋气息。这不像纯粹的外部竞争，更像是一次来自内部的、精准的背刺。“情报如此精确……有内鬼？”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属于“龙牙”的敏锐和冷冽。
“十有八九！”方荣荣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急促而肯定，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我怀疑就是林美芝和方宇川母子在搞鬼！还有那个市场部的赵德柱，最近和他们走得特别近，鬼鬼祟祟的！修远，这次你真的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方氏科技是你亲生父母呕心沥血、一手创立起来的，不能就这么毁在这些居心叵测的小人手里！你必须回来！现在只有你回来，才能稳住局面，才能……”
“姑姑。”方修远打断了姑姑激动的话语，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现在的身份是医生，我的职责在手术台上，在病房里。我也有我必须要完成的……其他任务。”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模糊的词语，“公司的事情，有爸爸掌舵，有您从旁协助，还有……宇川他们也在学习成长。”
“修远！你……”方荣荣被他这种近乎“置身事外”的态度噎住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宇川他们？他们巴不得把整个方氏都吞进自己肚子里！林美芝嫁给你爸爸，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方家的产业吗？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是方氏最合法的继承人！你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啊！”
“继承权，从来不代表一切，姑姑。”方修远走到窗边，伸手拨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向窗外。晨曦微露，城市开始苏醒，街道上出现了零星的车流和早起的行人，一片井然有序的尘世景象。这与他刚刚经历的手术室的极致紧张，以及电话里描述的商界暗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更相信能力和个人选择所赋予的责任。我目前的能力和责任，在无影灯下，在手术刀尖，在……另一个需要我的战场上。至于公司，我相信爸爸的经验和智慧，也相信您的忠诚和判断，能够处理好这次的危机。”
“你……唉！”方荣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深深的失望。她了解这个侄子，表面温和谦逊，骨子里却极有主见，意志坚定如钢，一旦他认准的道路，几乎没有人能改变。“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你和你妈妈一样，心里装着更广阔的东西。但是修远，你要知道，有时候，责任不是你不想承担就能躲掉的。血缘和出身，本身就意味着无法推卸的宿命。你爸爸他……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早逝的母亲，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希望看到你能接手方氏，继承他的衣钵。这次竞标失败，加上疑似内鬼的打击，对他而言是双重重创，他的身体……我真的担心。你有空……回来看看他吧，就算不为了公司，只是为了你爸爸。”
方荣荣最后几句话，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触动了方修远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父亲……那个日渐苍老、性格固执，却始终对他怀有复杂期待的男人。
“我知道了，姑姑。”方修远沉默了几秒，最终应承下来，“等我处理完手头这几个重症病人，安排好医院的工作，就回去看他。”
结束通话，方修远将手机握在手中，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着。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城市的轮廓愈发清晰。内鬼？林美芝？方宇川？这些名字和他所处的洁白、有序的医院环境格格不入。他并非对家族内部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只是以往，他始终刻意保持着距离，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他认为更有价值的事情上——拯救生命，守护国土。在他看来，商界的尔虞我诈，股权争夺，远不如一条垂危的生命或一次边境危机的化解来得真实和紧迫。
但此刻，姑姑焦急的声音，父亲病倒的消息，以及那次透着诡异、宛如被内部人精准出卖的竞标失败，像几块沉重的石头，接连投入他原本平静的心湖，激荡起层层扩大的涟漪。他可以主动放弃继承权，可以不去争夺那些令人艳羡的财富和权力，但这不代表他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一生的心血、母亲曾付出过的企业，被阴谋和贪婪一点点蚕食、瓦解。
就在这时，握在手中的手机再次传来一阵短促的震动。他低头看去，是医院内部通讯软件的消息，发送者是重症监护室（IcU）的当班护士长：
“方博士，3床患者刘国伟先生情况稳定，麻醉已醒，神志清楚，生命体征平稳。遵您医嘱，已给予温和镇痛。”
刘国伟……刘氏集团总裁。那个刚刚在商场上给予方氏沉重一击的对手，此刻正脆弱地躺在他管辖的病床上，生命体征的平稳，有他一份至关重要的功劳。
方修远深邃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因家族纷扰而产生的波澜也平息下去，恢复了惯常的、洞悉一切的冷静。他收起手机，整理了一下身上简单的白色衬衫，决定先去IcU亲自查看一下这位特殊病人的术后情况。
白色的医院长廊安静而漫长，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这里的世界，规则清晰，目标明确——生与死，健康与疾病。而身后那个属于方氏科技的世界，充满了金钱、权力、阴谋与背叛的硝烟，此刻暂时被隔绝在了这扇大门之外。
但方修远比任何人都清楚，界限一旦被打破，旋涡形成，就没有人能够真正置身事外。他脱下白大褂，是救死扶伤的医生；穿上作战服，是守护国门的龙牙。而此刻，或许他还需要准备好，去面对那个他逃离已久，却始终无法真正摆脱的——方家长子的身份。
风暴，已在无声处酝酿。而他，已然站在了风暴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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