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那根紧绷的弦，被梅运来一通狂轰滥炸般的“药材经”硬生生砸得嗡嗡作响，余音未绝。林母脸上那层厚厚的冰壳，在梅运来报出那些苛刻到极致的顶级药材标准时，终于无可避免地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她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泛白，保养得宜的脸上，惊愕与难以置信交织，之前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探究所取代。她甚至忘了去啜那口早已凉透的茶，目光如同两柄重新淬炼过的探针，试图穿透眼前这个汗渍未干、眼神却亮得惊人的乡下汉子。
梅运来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紫檀木椅背，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刚才那番话，几乎是耗尽了李十八临时塞进他脑子里的所有“弹药”，也抽空了他自己所有的勇气和力气。此刻，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涌了上来，让他的手脚都有些发软。但林母眼中那抹冰封瓦解的震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丝极其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得意。成了？难道真把这座冰山唬住了一角？
林彩霞紧攥的手指也悄然松开了些许。她看着梅运来，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惊愕自然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全新的审视。这个梅运来，像一本胡乱装订的书，前一页还是粗野莽撞，下一页却陡然蹦出令人心惊的专业术语。他那番描绘药材蓝图时眼中迸发的光，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竟让她心底某个角落微微触动。
厅堂里的空气，似乎正从刚才的极度窒息，缓慢地向着一种更加微妙、更加胶着的状态转化。梅运来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角新渗出的汗珠滑落的轨迹，痒痒的。
就在这紧绷的弦似乎要稍稍松弛，林母的嘴唇微动，似乎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指责他大言不惭，或许是进一步追问那些药材来源——的时候！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撕裂了厅堂里刚刚凝聚起的那点微妙氛围！
“叮铃铃铃——！！！”
声音尖锐、急促，带着一种催命般的紧迫感，毫无缓冲地灌入每个人的耳膜！
梅运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刚才那点劫后余生的得意瞬间被惊惧取代。他手忙脚乱地在崭新的、硌得他大腿发麻的西裤口袋里摸索着，那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拿到玩具的孩子。崭新的手机屏幕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赫然是——王莲！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梅运来的心头，让他指尖都开始发凉。王莲？这个时间点？这么急？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指划开了接听键，刚把手机贴到耳边——
“梅大哥！梅大哥！！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莲那带着哭腔、嘶哑到几乎破音的尖叫，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听筒，毫无保留地炸响在梅运来的耳膜深处！那声音里的惊恐和绝望，浓得化不开，瞬间让梅运来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咋…咋子了？！慢点说！” 梅运来的声音也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嘶哑。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沉重的紫檀木椅子，椅腿与昂贵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但他浑然不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电话那头传来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哭喊死死攫住！
“虫…虫子！好多的虫子！乌泱泱的！像黑云一样！！” 王莲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的喘息而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梅运来的心脏，“就…就刚才！天还没黑透，那些鬼东西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专门啃我们的‘灵野菜’！快得很！快得很啊！！”
梅运来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暴突，青筋毕露，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塑料外壳生生捏碎！虫子？铺天盖地的虫子？专啃“灵野菜”？！
那可是合作社的命根子！是刚刚打开市场、承载着全村人希望的“第一桶金”！是他梅运来在丈母娘面前吹出去的“聚宝盆”蓝图！
“你…你莫慌！说清楚！到底啥子虫？！啥子样子？！” 梅运来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焦灼而劈了叉，额头上刚刚干涸的汗渍瞬间又被一层细密的冷汗覆盖。
“看不清！太多了！天黑麻麻的，就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在动！翅膀震得嗡嗡响！跟打雷一样！” 王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叶子！叶子遭啃得稀巴烂！光刷刷的！就剩杆杆了！才一顿饭的功夫啊！梅大哥！完了！全完了！这季的菜…怕是一棵都保不住了！！”
轰——！
王莲最后那句带着哭音的“全完了”，如同在梅运来耳边引爆了一颗炸弹！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下拉扯，坠入无底的冰窟！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
“哐当——！”
一声闷响！
梅运来那部崭新的手机，从他瞬间失去力气的手指间滑落，直直地砸在坚硬冰冷、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屏幕瞬间炸裂开来，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纹，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那碎裂的屏幕，倒映着他自己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惶和绝望的脸！
“梅运来？！” 林彩霞也猛地站了起来，脸色骤变。她离得近，王莲那带着哭腔的尖叫，即使隔着点距离也隐约听到了些，再看到梅运来这如遭雷击、手机都摔了的失魂模样，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背！她也顾不得母亲在场，两步冲上前，一把抓住梅运来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臂，“出什么事了？！王莲说什么？！”
梅运来像是被林彩霞这一抓惊醒，猛地回过神。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向林彩霞，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和绝望：
“虫…虫灾…基地…遭了…遭了！叶子…啃光咯…”
“啃光咯”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厅堂里。
林母端着茶盏的手，终于彻底放了下来，搁在了旁边的紫檀小几上。她脸上刚刚被梅运来的“药材经”震出的那丝裂痕，此刻迅速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审视所覆盖。她微微蹙着精致的眉头，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被打回原形、失魂落魄、连手机都拿不稳的乡下女婿，眼底深处，那抹刚刚升起一丝的、极其微弱的动摇，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了。
刚才那些侃侃而谈的“聚宝盆”、“金疙瘩”、“高端定制”，此刻听起来，是多么的苍白可笑？多么的不切实际？连自己那点刚刚起步的、赖以糊口的“野菜”都保不住，还谈什么顶级药材的王国？这突如其来的虫灾，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梅运来脸上，也抽在了他刚刚在林母面前勉强支撑起来的、那摇摇欲坠的“懂行”形象上。
空气重新凝固了，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碎裂的手机屏幕在地板上反射着破碎的光，如同梅运来此刻同样碎裂的心。那“灵野菜”被啃噬殆尽的画面，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在他眼前疯狂闪回，带来灭顶般的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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