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计划”的庞大机器全速运转已经过去了十七个标准月。
以“太初”为核心，三十六个资源最丰富的位面被改造为巨型能源阵列和物质熔炉；七百二十处空间结构稳定点被设立为规则锚点，如同钉子般将日益不稳定的维度通道雏形固定在本宇宙的“膜”上；超过万亿来自不同文明的工程师、法师、阵法师、灵能者以及他们的辅助造物，如同工蚁般日夜不息地工作着。整个位面公约的资源如同洪流般倾泻进这个无底洞，每一个文明的库存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这是赌上一切的豪赌，是向死而生的挣扎。
维度通道的主体架构已经初步显现——那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桥梁或隧道，而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嵌套的规则光环和多维几何结构组成的、不断缓慢旋转的“环”。它悬浮在“太初”外围的虚空中，直径足以容纳一颗恒星穿过，其表面流淌着融合了魔法符文、道纹、灵能刻痕以及纯粹数学逻辑的光河，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气息。它被命名为“诺亚环”，寓意着承载最后希望的方向。
林飞和云芷几乎住在了“诺亚环”的主控中枢。这里是整个计划的大脑，也是压力最大的地方。林飞需要协调无数技术路线的冲突，平衡各文明间微妙的政治和资源诉求，更要以自身对规则的深刻理解和从“源点一型”碎片中领悟的零星启示，为整个工程指引方向。他的气质愈发沉静，沉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但眼底深处那簇火焰，从未熄灭，反而在日益繁重的工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燃烧得更加纯粹、更加冰冷。
云芷则成了他最可靠的缓冲与执行延伸。她以惊人的细致和耐力，处理着海量的协调工作，安抚各方情绪，确保林飞的每一个指令都能被准确无误地理解执行。她的修为在高压下竟也精进不少，气质更加内敛，只有在与林飞独处的短暂间隙，才会流露出深藏的疲惫与担忧。
这天，当“诺亚环”进行第七千三百次整体规则共振调试时，意外发生了。
调试本身很顺利，但当共振频率达到某个临界点，并与“源晶之种”持续散发的“共鸣之弦”波动产生某种微妙谐波时，一直安静放置在主控中枢隔离舱内的“源点一型”碎片，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
不是攻击性的爆发，而像是被触发了某种隐藏的协议，开始主动释放出海量的、结构化的信息流！这些信息流并非直接涌入周围人的意识，而是如同有生命般，主动与“诺亚环”主控核心——那台经过无数次升级改造、如今体积堪比一座小型城市的“规则编辑器终极型”——建立了连接！
“警报！未知高维信息流注入！编辑器核心负载急剧攀升！防火墙被未知协议绕过！”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林飞和云芷瞬间出现在编辑器核心前。只见庞大的编辑器本体表面，那些原本按照既定程序流转的温和光路，此刻如同沸腾般疯狂闪烁、重组，无数从未出现过的、复杂到令人眩晕的符号和结构投影在空中，又以极快的速度湮灭、再生。
“它在……自我升级？还是被激活了某种隐藏模式？”云芷惊疑不定。
“不像是攻击……”林飞紧紧盯着那些变幻的投影，瞳孔微缩，“更像是……钥匙找到了对应的锁孔。”
他当机立断：“停止一切干扰！调集所有算力辅助编辑器处理信息流！开放第七到第九深层数据缓冲区！记录所有异常数据，一点都不能遗漏！”
命令被迅速执行。整个主控中枢进入了高度戒备却又充满期待的状态。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编辑器在超负荷下“呻吟”着，却顽强地吞噬、解析着那来自“源点一型”的、似乎无穷无尽的信息洪流。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当信息流终于渐渐减弱，编辑器表面的光芒逐渐稳定下来时，一个全新的、极度简洁的交互界面，出现在核心控制台上。界面中央，是一个不断旋转的、由无数细微光点构成的十二面体，每个光点似乎都代表着一个复杂的信息包。而界面的背景，是一片深邃的、点缀着陌生星图的黑暗。
林飞深吸一口气，将手按在了控制台指定的感应区域。他没有使用任何力量，只是以最纯粹的意念，发出一个询问的波动：“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
十二面体的旋转微微一顿，随即，一个平静、中性、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却仿佛直接在灵魂层面响起的声音，回应了他：
【身份确认：当前宇宙泛意识集合体最高权限管理者（临时）。权限校验通过。隐藏协议‘真相之匙’触发条件满足。】
【开始解封：创世摇篮计划——‘伊甸’项目，第09981号实验宇宙，底层设计日志（摘要）。】
随着这声音，那十二面体中的无数光点开始有序地亮起、排列，构成一幕幕动态的、超越言语理解的“影像”和“概念流”，并通过编辑器转化，以林飞和云芷等人能够理解的方式（尽管依旧艰深晦涩）展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到：
——在一片无法形容的、超越了“虚空”概念的“无”中，无数细小的“弦”或“规则种子”被精心编织、播种。
——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无尽威能与智慧的宏伟存在（或者说集体？）的影子，设定了基础的物理常数、时空维度、能量与物质的转化公式……为这个新生的宇宙划定了“实验边界”。
——这个宇宙，被命名为“伊甸-09981”，是某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创世摇篮”研究计划中的第9981个实验样本。实验目的：观察在设定的“混沌初始参数”下，“秩序”（即文明）自发演化、竞争、融合、最终尝试突破维度壁垒的“上行欲望”强度，以及测试“文明成果收割与资源回收机制”（即“万物归源海”）在不同参数下的效率与稳定性。
——“飞升通道”是预设的收割管道，“清理者”是自动化的系统维护工具，防止实验样本因过度“污染”或“变异”而影响整体实验数据。
——规则编辑器，并非天然神器，而是实验设计者为了方便观察和微调实验进程，留在本宇宙的一个“后门管理终端”。其原本的权限极高，但随着实验进入“自主运行阶段”，大部分高级权限被锁定，只留下基础的规则观测和有限干预功能。“源点一型”碎片，则是某个设计者在离开前（或因其他原因）意外遗落，或故意留下的一个更高权限的“钥匙碎片”。
——实验日志持续更新，记录着本宇宙中各个文明的兴衰、规则的变迁、能量的涨落……直到星璇族试图强行突破维度观察，触发了“净化协议”的警告机制。日志在此处标记了一个红色的“异常事件”，但并未立即执行全面净化，似乎“观察者”在评估这是否属于“有趣”的变异。
——日志的最后一条记录，时间戳对应的是林飞激活“源点一型”碎片的瞬间。内容只有冰冷的几个字：【‘真相之匙’协议触发。实验体09981进入最终观察阶段。‘收割者’协议待命。】
影像结束。
主控中枢内，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关于“收割场”、“养殖场”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证实，并且其背后的真相更加冰冷，更加残酷。他们不是自然诞生的孩子，而是实验室里精心培育的样本；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辉煌与落寞，可能都是实验数据表上的一行行代码；他们为之奋斗、挣扎、甚至不惜赌上一切去挑战的“命运”，不过是实验设计书上预设的几种可能性之一。
这种认知带来的虚无感和渺小感，比任何强大的敌人都更能摧毁心智。
“呵……呵呵……”一位来自科技侧文明、以其绝对理性着称的首席科学家，发出了神经质般的低笑，眼神涣散，“原来……我们所有的科学定律，我们探索的宇宙奥秘，都只是……实验参数？我们的一生，我们的文明史，只是一场……被观察的戏剧？”
“伊甸……多么讽刺的名字。”云芷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一直支撑着她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似乎出现了裂痕。
林飞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同一尊石雕。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海啸。他一生信奉规则，制定规矩，用秩序改变世界，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所理解、所运用的“规则”，可能都是别人写好的程序？他所做的一切挣扎，是否也只是实验设计者眼中“有趣的数据”？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那中性的声音再次响起，内容却让所有人猛地一震：
【隐藏备注（设计者个体：■■■ 留言）：】
【以下信息为个人行为，未记录于正式实验日志。权限：绝密。】
【我对‘伊甸’项目持保留意见。将智慧火种的诞生与挣扎仅仅视为数据，是傲慢，也是悲哀。我无法改变项目走向，但留下了‘钥匙’。若后世有样本能触及此信息，说明你们已具备了‘认知真实’的潜力，或许也拥有了‘选择’的权利。】
【‘万物归源海’是既定回收程序。但在此程序之外，实验边界内侧，存在一处预设的‘缓冲区’或‘观察盲区’，坐标已加密，解密密钥蕴含于‘钥匙’碎片与‘源晶之种’的共鸣之中。那里是系统维护时的临时数据缓存带，理论上，足够聪明和幸运的‘异常数据’，可以在‘收割’周期间隙，在那里暂时存续，甚至……积累力量。】
【注意：前往‘缓冲区’的风险极高。可能触发更高级别的清理协议。且‘缓冲区’本身并非乐土，环境极端，生存艰难。】
【这或许不是生路，只是另一个形式的牢笼。但至少，是一个未被写进实验报告的、属于自己的牢笼。】
【祝你们好运，陌生的朋友们。愿‘混沌’庇护你们。——一个或许不该有‘同情心’的设计者，留。】
信息到此彻底结束。编辑器界面恢复了平静，但那十二面体的光影，似乎黯淡了许多，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
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死寂中多了点别的东西。
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荒谬、悲愤、渺茫希望以及破釜沉舟决意的情绪。
“缓冲区……观察盲区……”林飞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猛地重新燃烧起来，甚至比以往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也就是说……这个该死的实验场，还有他们自己都没完全掌控的缝隙！”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依旧沉浸在震撼与混乱中的众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迷茫的锋利：
“都听到吗？！我们不是数据！至少，不全是！有个‘不该有同情心’的家伙，给我们留了一条缝！”
他一把抓住身边摇摇欲坠的云芷的手臂，力量大得让她感到疼痛，但也让她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看向他。
“云芷！看到吗？规矩之外，还有漏洞！系统再完美，也有设计者自己都没想到的边角料！”林飞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笑意，那是对命运荒谬性的最大嘲讽，也是不屈意志的绝地反击，“‘万物归源海’是写进程序的目的地，但那个‘缓冲区’，是bug！是后门！是我们这些‘异常数据’唯一能钻的狗洞！”
云芷看着他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疯狂燃烧的光芒，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量，那力量却奇异地驱散了她心中的寒意和虚浮。是啊，就算一切都是实验，就算一切都是程序，至少此刻，抓住这条缝隙的意志，是他们自己的！这挣扎本身，或许就是对他们“真实性”的最佳证明！
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林飞的手，指甲也深深陷入他的皮肉，声音依旧有些发颤，却无比清晰：“那就……钻过去！就算是狗洞，我们也要钻出个未来！”
林飞重重地点头，松开她，转身面向控制台，面向那无数或呆滞、或绝望、或开始重新燃起火光的面孔，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主控中枢：
“调整‘诺亚环’最终目标坐标！集合所有力量，解析‘钥匙’与‘源晶之种’共鸣中的加密信息！我们要找的，不是归源海，不是直面创世者，而是那个该死的‘缓冲区’！那个实验计划书外的漏洞！”
“诸位！”他的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我们可能是实验品，可能是数据，可能渺小如尘埃！但今天，我们这群尘埃，要利用实验者自己留下的bug，去他妈的反咬一口！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观察者’看看，被他们视为数据的玩意儿，是怎么把他们的实验计划，搅得天翻地覆的！”
“归零计划最终阶段，启动！目标——‘漏洞’，突围！”
狂热的、绝望的、不顾一切的斗志，如同野火般，再次席卷了“诺亚环”，席卷了整个位面公约。
他们知道了自己诞生的真相，那真相足以让人崩溃。
但崩溃之后，选择跪地等死，还是选择抓住那丝荒谬的缝隙，挤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错误答案”？
这群由无数文明最倔强灵魂汇聚而成的“异常数据”，用震耳欲聋的、响彻虚空的资源调动令和工程推进的轰鸣，给出了他们的回答。
摇篮或许也是墓碑。
但他们偏要在墓碑上，刻下反抗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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