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县机械厂的家属院,那是整个县城最体面的地界。
往日里,这也就是自行车铃铛响几声,顶多杨厂长那辆老吉普偶尔突突两下。
可今儿个,这平静被一股子蛮横的引擎声给撕了个粉碎。
打头那辆漆黑锃亮的红旗轿车,像头闯进羊圈的黑豹子,四个轮子碾过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那一排最有名的红砖小楼底下。
这一停,整栋楼像是被捅了马蜂窝。
东家推窗,西家探头。
二楼的妇人手里还攥着把择了一半的小葱,半个身子都快挂到窗台外边去了,眼珠子瞪得像铜铃,嘴里那口凉气吸得直咋舌:“乖乖!红旗?这是省里哪位大佛下来视察了?”
紧接着,后面两辆军绿吉普车上跳下来的几个人,更是让妇人手里的葱直接掉进了雪地里。
那是黄书记?还有杨厂长?
这帮平日里在厂广播里才能听见的大领导,此刻正跟要把心掏出来似的,争先恐后地围着那辆红旗车的后座。
车门开了。
先下来的是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高筒军靴,紧接着是那件能晃瞎人眼的将校呢大衣。
林振扶着母亲周玉芬下了车,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扶太后老佛爷。
“林……林家那小子?”隔壁的张婶揉了揉眼,嗓门瞬间飙了个高音,“我的老天爷!那是周玉芬?她这是坐着红旗车回来的?!”
院子里瞬间炸了锅。
还没等大伙儿消化完这惊天一幕,更让人眼珠子掉地上的事儿发生了。
身居高位的江临市委钱秘书长,此刻竟然笑呵呵地挽起袖子,也不顾寒风凛冽,抢着去拎何嘉石手里那个装满点心的大网兜。
“林振同志,你扶好老嫂子,这点东西我来提!”
“哎哟钱秘书长,这怎么使得!”周玉芬吓得脸都白了,伸手就要去拦。
“使得!怎么使不得!”黄书记也不甘示弱,一把抄起那个军用帆布包,也不嫌那是旧包,抱在怀里跟抱金元宝似的,“能为咱们的大功臣服务,那是我们的荣幸!”
何嘉石站在一旁,手里依然稳稳提着那两瓶特供茅台和那只硕大的金华火腿,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周围探头探脑的邻居。
那眼神,像刀子刮过玻璃。
二楼原本还在指指点点的年轻妇人,被这一眼瞪得脖子一缩,那是被野兽盯上的本能恐惧,“砰”地一声就把窗户给关死了。
一行人簇拥着林振上了楼。
二楼林振家是杨厂长特批的,两室一厅,烧着土暖气,一进门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把外头的严寒隔绝得干干净净。
屋内收拾得极干净,窗台上还摆着两盆周玉芬养的君子兰,叶片油绿。
领导们都是人精,知道这时候该把时间留给人家母子团聚。
“林振啊,我就不多打扰了。”钱秘书长放下东西,紧紧握着林振的手,语气郑重,“省里说了,你在家这段时间,有什么需求直接给小车班打电话,车就停在县委大院,随时待命。”
“谢谢领导关心。”林振点头致谢。
杨卫国走在最后。
这位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厂长,此刻脸上带着一丝愧色。他借着帮林振整理衣领的功夫,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
“林振,厂里最近有些不开眼的苍蝇,嗡嗡乱叫挺烦人。你回来了就好,别往心里去。要是不好处理,你给我个眼神,我来拍死。”
林振眼皮微微一跳,深深看了一眼杨卫国:“谢了,杨叔。我自己家的苍蝇,我自己拍。”
送走了一众领导,房门咔哒一声关上。
屋里的喧嚣瞬间退去,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周玉芬像是突然从那巨大的虚幻荣耀里醒过神来,整个人那种紧绷的精气神一下子垮了一半。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搓着衣角,看了看站在角落里跟个铁塔似的何嘉石,又看了看满屋子堆得跟小山似的年货,眼神慌乱。
“振儿……这……这何同志还没吃饭吧?我去烧水……倒茶……”
说着,她就要往厨房钻,背影佝偻,透着一股子令人心酸的讨好与卑微。
林振心头猛地一揪。
那是他在京城面对最高首长都不曾有过的酸楚。
他几大步跨过去,一把按住母亲那双冻得通红、指关节粗大的手。
那双手上,满是老茧,还有几道刚愈合的冻疮口子。
“娘。”林振把母亲按在沙发上坐下,声音有些哑,“这是咱家,您别忙活。老何不是外人,他不用您伺候。”
何嘉石立刻立正,硬邦邦地点头:“大娘,我不渴。您坐。”
周玉芬还要起身,却被林振按得死死的。
林振蹲在母亲面前,视线与她平齐,语气沉了下来,不再是刚才面对领导时的客套,而是透着股审视的严肃:
“娘,现在没外人了。您得跟我说句实话。”
周玉芬眼神闪烁,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啥……啥实话?你看你这孩子,刚回来就这么严肃……”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非要带着小夏去火车站受冻?”林振盯着母亲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杨厂长刚才话里有话,您为什么不坐厂里派去接您的车?您在躲谁?”
周玉芬身子一僵,嘴唇哆嗦着:“没……没谁,就是怕麻烦公家……也是想早点看见你……”
“骗人!”
一直趴在桌边剥大白兔奶糖的林夏突然把手里的糖纸狠狠往地上一摔。
小丫头眼圈瞬间红了,指着门外,带着哭腔喊道:“才不是怕麻烦!是因为那个姓朱的坏叔叔!他老是赖在咱们家不走,还非要坐厂里的车来接我们,说是替哥哥照顾我们!娘是为了躲他才早早出来的!”
“小夏!别胡说!”周玉芬急得要去捂女儿的嘴。
林振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彻底沉到了底。
原来如此。
怪不得厂里派车都不坐,怪不得杨厂长说是苍蝇。
“姓朱的?”林振缓缓站起身,眼底的寒光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刺骨,“做什么的?”
林夏抹了一把眼泪,咬牙切齿:“新来的工会副主席,叫朱大昌!那个胖子仗着自己死了老婆,天天来咱家献殷勤,还在厂里跟人瞎说,说……说娘是半推半就,说咱们家孤儿寡母的没个男人不行,他要给咱们当家!”
“砰!”
一声闷响。
是何嘉石。
这块冷硬的石头此刻浑身肌肉紧绷,右手已经本能地摸向了后腰。
在他的职业判定里,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流氓骚扰,而是针对保护目标直系亲属的精神施压与名誉毁坏。
这属于敌对行为。
屋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周玉芬被何嘉石这股子要杀人的气势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老何。”林振头都没回,只是抬起一只手,轻轻摆了摆,“收起来。这是家事,不用动枪。”
何嘉石的手在后腰停顿了一秒,缓缓放下,但那双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大门,仿佛要透过木板把外面的人射穿。
林振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那个旧帆布包前。
“刺啦”一声,拉链拉开。
他没有拿钱,也没有拿票。
他拿出了一本鲜红的、封皮上印着烫金国徽的证书,还有一份盖着钢印的红色文件。
他把这两样东西,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娘,您看清楚了。”
林振指着那本特等功证书,又指了指地上那两瓶在供销社有钱都买不到的茅台,还有那只代表着顶级特权的火腿。
“您儿子现在是国家的人。我在京城造的东西,那是能保家卫国的重器。”
“别说一个小小的工会副主席,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资格欺负咱们家。从今天起,您谁的脸色都不用看,谁的气都不用受!谁敢给您脸色看,我就让他这辈子都后悔生出来!”
周玉芬颤抖着手,抚摸着那本滚烫的证书。
封皮上那国徽的凹凸质感,硌得她手心发疼,也把她心里积压了几个月的委屈、恐惧和隐忍,全都给硌碎了。
眼泪决堤而出。
“振儿……娘就是……就是不想给你惹麻烦……”
“我不怕麻烦。我就怕您受委屈。”林振给母亲擦去眼泪。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令人厌恶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这敲门声不急不缓,透着一股子轻浮和油腻。
紧接着,一个破锣嗓子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熟络:
“玉芬啊!听说大侄子回来了?哎哟我这做长辈的特意来看看,带了两瓶好罐头!这大白天的怎么还关着门呢?快开门呐,一家人客气啥!”
屋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林夏吓得往母亲怀里一缩。
周玉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抓紧了林振的袖子。
林振却笑了。
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全是数九寒天的冰渣子。
“一家人?他也配。”
林振整理了一下衣领,甚至还有闲心把桌上的特等功证书摆得更正了一些,然后冲着门口那个像死神一样矗立的身影偏了偏头。
“老何,开门。”
“让他看看,这个家,到底是谁做主。”
何嘉石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那是猎人看到猎物主动撞上枪口的兴奋。
他大步走到门口。
门外,朱大昌正提着两瓶劣质水果罐头,满脸堆笑地对着楼道里的邻居点头哈腰,心里还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在这个刚回来的毛头小子面前摆摆继父的谱,来个下马威。
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怀安县,是工会的地盘。
“咔哒。”
门锁转动。
朱大昌脸上的笑容绽放到最大:“哎呀大侄子,我是你朱叔……”
门开了。
但他没看到想象中那个瘦弱的书呆子,也没看到柔弱可欺的周玉芬。
他看到了一堵墙。
一堵穿着中山装、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人形铁墙。
还有一双毫无感情的、看死人一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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