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倒计时,如同悬于每个人心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绝对的寂静中滴答作响。星舟“未命名”内部,所有非必要的照明都已关闭,只余下主控台和关键系统界面上流淌的幽蓝与淡绿光芒,映照着每一张凝重而坚定的面孔。空气净化系统以最低功率运行,发出细微如叹息般的声响,反而将这决战前的死寂衬托得愈发深沉。
周沐风立于主控台前,双手轻轻按在冰冷的操控界面上。他的身体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力量被抽空后的虚弱,意识海仍是那片令他不安的死寂荒原。然而,一种更为庞大的力量——由责任、誓言以及对身后所有人的守护意志所熔铸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的脊梁如同承载着山岳,不曾有丝毫弯曲。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每一道目光的重量。
欧阳明月站在他左后侧半步的位置,如同最忠诚的副官与坚盾。她面前展开着数面战术光屏,上面实时刷新着星舟每一个模块的状态数据。她的表情是惯常的冷峻,但微微抿紧的唇线和偶尔快速扫过周沐风背影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深处并非毫无波澜。她的指尖悬停在“最终序列确认”的虚拟按键上空,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朱莉娜坐在右侧的数据终端前,鼻梁上的眼镜反射着流动的数据瀑布。她正在进行升空前最后一遍的全系统逻辑通路自检,确保数以亿计的信号指令不会在关键时刻出现任何冲突或延迟。理性是她的铠甲,但在按下确认键的瞬间,她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合金甲板,望向了那片即将永别的土地。
唐玥的位置更靠后一些,靠近主控室入口。她双臂环抱,身姿挺拔,如同即将出征的战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室内外,履行着内卫的职责。她能感觉到脚下甲板传来的、能源核心预热时极其细微的震动,这震动与她胸腔内因 anticipation ( anticipation 期待,这里指对未知征途的复杂心情)而加速的心跳隐隐共鸣。
夏晚星紧挨着主导航位,她的面前是浩瀚的星图,那条由她亲手绘制的、通往未知与危险的蓝色航线已经锁定。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长期的计算和精神压力让她看起来比实际更脆弱,但当她将手指放在跃迁启动坐标的最终校验栏上时,那专注的神情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韧。
苏清月与沈婉清并肩站在观测屏旁。苏清月的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小块从生态园带来的、尚带着生命气息的土壤样本;沈婉清则微微仰头,仿佛在感受着这艘钢铁巨舰内,最后一丝属于蓝星的、即将被隔绝的引力。她们的眼神复杂,交织着对过往的不舍与对未来的决绝。
苏清瑶安静地坐在一个辅助位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平日里灵动跳脱的她,此刻像一只受惊后强行镇定的小兽,目光时而望向主控台前的周沐风,时而偷偷瞟向那面尚未点亮的主观测屏。
楚嫣然的位置靠近医疗区的连接通道,她确保着慕容雪和温竹清的生命维持单元与星舟动力系统的连接万无一失。她的表情宁静,带着医者的悲悯与守护者的温柔,偶尔看向周沐风的目光,充满了无声的支持与信赖。
而在主控室光线最难以触及的角落,温竹清的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当她目光抬起,落在周沐风身上时,那眼眸中才会闪过一抹如同寒星般坚定而纯粹的光芒。
“所有系统,最终序列确认。”欧阳明月的声音如同冰裂,清晰地在寂静中响起,“结构完整性,百分之九十二点七,符合远航阈值。动力核心,超频模式稳定,输出峰值维持在设计预期。备用能量矩阵,在线待命,充能百分之百。生命维持系统,全域封闭循环测试通过,理论可持续运行年限,五十三年。”
她的汇报,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金属上的铆钉,将这艘星舟与过去的连接,又钉死了一分。
“导航最终校验完成。”夏晚星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一丝紧绷,但异常清晰,“第一次跃迁坐标锁定,空间窗开启参数注入导航核心。航线净空确认,近期无高威胁空间现象。”
“内部环境稳定,无异常能量波动。”唐玥的汇报简短有力。
周沐风的目光缓缓扫过主控台上那最终的代表“升空授权”的赤红色虚拟按钮。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仿佛要将整个蓝星最后的记忆都纳入肺腑。
然后,他抬起手,食指稳稳地点在了那赤红之上。
“启动,终极升空程序。”
命令下达的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一刹。
随即——
轰!!!
低沉如远古巨兽咆哮的轰鸣,自星舟最核心处猛然炸响,不再是之前的预热,而是彻底苏醒的宣告!庞大的舰身剧烈一震,并非失控的摇晃,而是挣脱母星引力束缚时,力量爆发的必然反应!固定于兖州焦土之上的所有着陆支架,同步收拢,与那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彻底分离。
强大的反重力场与矢量推进器喷口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幽蓝色光柱,如同撕裂大地的雷霆,瞬间将下方的尘埃、碎石乃至扭曲的金属残骸卷入狂暴的能量涡流,形成一个不断扩大、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烈焰与尘埃的漩涡!
超重感猛地袭来,如同无形巨手将所有人狠狠按向座位或压向甲板。观测屏上的景象开始加速下沉——不,是星舟在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义无反顾地冲向苍穹!焦黑破碎的地表迅速缩小,那些曾经用脚步丈量过的裂谷、废墟、以及终焉主教留下的恐怖痕迹,都化为了地图上模糊的色块,融入更为广阔、同样死寂的星球画卷。
加速度持续提升,星舟如同逆射的流星,悍然撞入低空那污浊、厚重、混合着血色霞光与能量灰烬的云层!剧烈的摩擦瞬间让舰体外部化作一片赤红,监测屏上充斥着燃烧的火焰,刺耳的尖啸声即便隔着厚重的隔音层也依稀可辨,那是星舟与母星大气层最后的、激烈的告别。
主控室内,重力调节系统全力运转,抵消着大部分过载,但那份源于物理法则的压迫感依旧清晰。无人说话,每个人都紧守着各自的岗位,或紧握扶手,或凝视屏幕,或闭目承受。苏清瑶咬住了下唇,苏清月握紧了妹妹的手,沈婉清眼中倒映着屏幕上的烈焰,楚嫣然默默调整着生命维持单元的参数以应对急剧的环境变化。
突破!仿佛冲破了一层粘稠的血色薄膜,外界令人窒息的赤红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无垠、开始有冰冷星芒刺破的黑暗真空。剧烈的震动戛然而止,舰身变得异常平稳,只有推进器持续工作的低沉嗡鸣证明着它仍在加速。
“成功突破大气层,进入近地轨道。”欧阳明月的声音依旧稳定,但细听之下,能分辨出一丝如释重负。
“姿态调整开始,转向深空加速方位。”夏晚星接口,手指在导航界面快速输入指令。
星舟这庞大的造物,在虚空中展现出与其体积不符的灵巧,优雅而坚定地调整着姿态,将主要推进器阵列对准了背离蓝星的方向,对准了那片未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也就在完成转向的这一刻,主观测屏被自动切换,锁定了后方。
刹那间,主控室内落针可闻。
屏幕中,一颗星球,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蓝星。
它不再是地图,不再是脚下的土地,而是悬浮于漆黑宇宙中的一颗天体。曾经的蔚蓝海洋如今色泽沉郁,仿佛蒙着不散的阴霾;广袤的大陆被大片大片丑陋的灰褐、暗红污染斑块所覆盖,如同罹患恶疾的皮肤;曾经象征文明辉煌的痕迹几乎荡然无存,只剩下死寂。它看起来那么美丽,又那么脆弱,那么……遥远。像一个被遗弃在时间角落的、布满裂纹的蓝色玻璃珠。
视觉的冲击力远超任何语言的描述。
苏清瑶的泪水瞬间决堤,她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家……没了……”
沈婉清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最终无力地垂下,眼中盈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伤与决然。
楚嫣然轻轻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滴在她白色的医官袍上。
夏晚星看着那颗星球,又看向面前延伸向黑暗的航线,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涌上喉头的哽咽强行压下。
唐玥的拳头紧紧握住,指节发白,那锐利的眼神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出名为“乡愁”的痛楚。
欧阳明月依旧站得笔直,但她注视着蓝星的目光,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影像永远镌刻在灵魂深处,那冰冷的表面下,是翻涌的熔岩。
朱莉娜推了推眼镜,用近乎机械的、不带感情的声音记录着,仿佛这是她唯一能保持冷静的方式:“……蓝星视觉档案,最终记录。大气外观:整体色调偏暗,海洋面积占比约百分之六十五,可见云层覆盖率低,大陆区域污染覆盖率预估超过百分之七十,文明光源信号:零……”
周沐风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那颗正在逐渐缩小的蓝色星球。过往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奔涌——平凡的日常,温暖的阳光,青翠的草木,朋友的欢笑,爱人的低语,还有……无尽的丧尸嘶吼,惨烈的战斗,同伴的牺牲,以及那片他再也无法感应到的、代表着力量与羁绊的意识海……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毁灭与希望,都被封存于那颗缓缓旋转的、渐行渐远的星球之中。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伤与空茫感席卷而来。但他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其中。他用力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如同经过恒星内核煅烧过的、极致纯粹与坚定的意志。
他转过身,面向主控室内所有望着他,或望着屏幕的同伴,声音不高,却如同星舰引擎的轰鸣,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我们离开了。”
“不是因为畏惧,不是因为放弃。”
“而是为了积蓄斩断一切绝望根源的力量!”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张泪痕未干或强忍悲痛的脸。
“记住今天!记住这颗星球曾经的样子,也记住它为何变成如今的模样!”
“我们今日的远离,是为了明日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带着驱散所有阴霾的光,重返此地!”
“这,是我周沐风,以生命和灵魂,对你们,对沉睡的雪儿和阿影,对这片生养我们的天地,立下的……星陨之誓!”
誓言铮铮,回荡在钢铁壁垒之间,驱散了离愁,点燃了更炽热的火焰。
“深空加速,最大功率!第一次跃迁,倒计时开始!”夏晚星抹去眼角最后的湿润,声音恢复了导航官的冷静与锐利。
“十!”
推进器光焰暴涨,星舟开始剧烈加速。
“九!”
蓝星在屏幕中已缩小成巴掌大小。
“八!”
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
“七!”
欧阳明月最后检查了一遍结构应力数据。
“六!”
朱莉娜锁定了能量共鸣矩阵的激发阈值。
“五!”
唐玥周身的气息凌厉如风。
“四!”
苏清月与沈婉清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三!”
苏清瑶擦干眼泪,挺直了脊梁。
“二!”
楚嫣然将手轻轻按在慕容雪的维生单元上。
“一!”
周沐风握紧了口袋中那枚冰冷的弹壳,目光穿透观测屏,直视无尽的深空。
跃迁引擎发出撕裂空间的尖啸,幽蓝色的光芒彻底吞噬了星舟。空间如同被揉皱的绸布,剧烈扭曲、折叠。下一刻,星舟“未命名”化作一道超越光的概念的流光,悍然撞入了那片人为撕开的、通往未知与战火的时空隧道,消失于茫茫星海。
主观测屏上,只剩下亘古闪烁的、冷漠的群星,以及……身后远方,那颗已然化作微弱蓝点的故乡。
蓝星,已成过往。前方,唯有征途。
星陨之誓,已然立下。征程,始于足下,通向深渊,亦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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