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牛角号声余韵未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联军阵中，骤然响起更为急促尖锐的骨哨声，夹杂着各部那颜呼喝。
在后方督战队明晃晃的马刀与冷酷如冰的目光逼视下，每个方向都有数千来自中小部落的蒙古人翻身下马。
他们不敢有丝毫迟疑，慌忙掏出随身携带的皮袋，甚至干脆脱下身上的袍子，有的用弯刀刨挖，有的直接用双手抓取，将脚下的泥土、草根、碎石块胡乱塞进袋中、袍里。
很快，这些人提着鼓鼓囊囊的土袋，重新爬上马背。
他们心里都知道，自己就是三大部落用来填壕沟、探虚实的炮灰，但在钢刀面前再不满又能如何。
众人紧张地伏在马颈后，双手死死攥着缰绳，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明军阵地的壕沟与矮墙，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命令。
突然，四声短而急促的牛角号猛地炸响！
“为了大汗！为了草原！冲啊—！”
督战的那颜们挥刀直指明军阵地，声嘶力竭地怒吼，马刀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道冷冽的弧线。
“嗬！”
“驾！”
填壕的炮灰们也爆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大吼，既是壮胆，也似绝望的宣泄，纷纷猛夹马腹，催动战马向前冲去。
他们身后，三大部落的直属精锐骑兵同时策动战马，张弓搭箭，闪着寒光的箭矢已架在弦上。
这些精锐押在填壕死士的后方与侧翼，既要在冲锋时射出箭雨提供远程掩护，更是为了监督前面那些人，一旦有人敢临阵退缩，便是当场格杀的下场。
四个方向，各有数千背负土袋的骑兵如同四股浑浊的洪流，会同后方压阵督战的精锐，朝着明军阵地，发起了第一波冲锋！
铁蹄踏碎晨雾，尘土翻涌如浪，喊杀声、马蹄声、骨哨声交织在一起，在伊和塔拉草原上掀起了血腥的序幕！
随着数万人马几乎同时启动，朝着一个相对狭窄的正面涌去，加上后方督战队的挤压，冲锋的队形很快就变得异常密集、拥挤。
人与人、马与马摩肩接踵，冲势是起来了，却失去了骑兵最重要的机动空间。
他们最擅长的那种疾驰到敌军阵前数十步骤然转向划出弧线，在奔驰中抛射箭雨，同时扰乱敌军火器瞄准的战术，在这种人挨人、马挤马的密集冲锋中，根本无从施展！
他们只能像一群被驱赶的野牛，低着头，朝着那道死亡的矮墙直线猛冲！
大地在十几万只铁蹄的践踏下痛苦呻吟、剧烈颤抖，仿佛要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撕裂。
冲在最前的蒙古骑兵们发出粗野而凄厉的咆哮，试图用这嘶吼压过心底的恐惧与不安。
他们大多连皮甲都没有，好点的还能拿个盾牌，很多人甚至只穿着单薄的袍子，手中紧紧攥着弓箭，打算到了近前先射箭，然后再扔下土袋。
所有人眼睛都死死盯着前方的矮墙与壕沟，心中默默计算着越来越近的距离。
矮墙后方，霍伟看着蒙古兵这密集的冲锋阵型，眉头微挑，心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帮土鳖，竟这般不知死活？”
“怕不是从没见识过火炮的厉害，排的这么密集，是怕老子的霰弹子打不到？”
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看到最前方的蒙古骑兵冲入距离矮墙大约一百多步的区域时，霍伟将手中的令旗毫不迟疑猛地高高举起，又狠狠向下一劈，大吼道：
“开炮！”
随着一面旗帜升起，经过精心测算角度的二百门轻弗朗机炮，几乎在同时发出了死亡的咆哮！
冲锋的蒙古兵就看到那片始终寂静的矮墙后方，陡然迸发出连串炽烈的橘红色闪光！
随后就听到“轰轰轰轰”的巨响
紧接着，一片肉眼可见的、由铁雨铅砂构成的死亡风暴便劈头盖脸地横扫过来！
“噗噗噗噗……”
那是弹丸撕裂皮肉、击碎骨骼、打穿盾牌的可怕闷响。
刹那间，冲在最前面的那批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大镰刀划过，瞬间人仰马翻！
战马凄厉的悲鸣与骑手短促的惨嚎几乎同时爆发！
鲜血像炸开的雾团，在烟尘中迸现，冲锋的浪潮前端，陡然出现了一片猩红的空白。
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惶乱窜，负伤倒地的士兵在后续同伴无情的铁蹄下被践踏成肉泥，背负的土袋破裂，泥土混合着鲜血泼洒一地。
靠着身前同伴身体的掩护，侥幸逃过第一轮霰弹洗礼的骑兵，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们凭借本能伏低身体，拼命催动战马，只想更快一点冲过这段死亡地带，将怀中的土石投入那条该死的壕沟！
距离在一寸寸缩短，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砰！砰！砰！砰！”
这一次，是更加密集、如同爆豆般响成一片的轰鸣！
矮墙后方，无数黑洞洞的铳管伸了出来，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在望楼车上的罗火，看到蒙古兵冲锋的队列竟这么密集，他和霍伟一样感到诧异。
但同样没有犹豫地下令火铳齐射，这种密度，只要铳弹飞出去基本就不会落空。
硝烟在矮墙上方连成一片灰白色的云雾，铅弹如同冰雹般持续不断地泼洒而来！
如果说刚才火炮霰弹是重锤的猛击，那么这连续不断的火铳齐射，就是无数细密钢针的攒刺！
继续冲锋的蒙古骑兵又是一片片的中弹落马，冲锋的浪潮像是撞上礁石的海浪，势头被阻止住了。
那些挺过火炮、火铳齐射没死的人，早已经吓破胆了，不断有人回头或是乱窜，不肯再向前送死。
无奈，后面的人马不断挤压上来，让他们想掉头的空间都没有，督战的三部人马更是毫不留情地向这些填壕炮灰放箭，射杀那些吓坏了、到处乱窜的人。
在督战队毫不留情的驱赶下，幸存者们被后面的同伴裹挟着，终于冲到了那道壕沟边缘。
……
壕沟宽逾一丈多，深度几乎齐腰，断绝了战马直接跃过的可能。
提着脑袋冲到这里的蒙古骑兵，此刻大多已魂飞魄散，根本无暇细看，只凭着最后一丝本能，奋力将马背上的土袋、皮囊、衣包，朝着那壕沟胡乱抛掷下去！
泥土和杂物坠入沟底，溅起些许灰尘，但要填平如此宽阔的壕沟，就凭这些没有人组织、胡乱投放的土袋，远远不够。
与此同时，那些紧随其后、负责掩护与督战的精锐，也冲到了壕沟近前。
他们到底是更勇敢、经验更丰富的士兵，面对矮墙后依旧持续不断的铳焰硝烟，强忍着恐惧，准备张弓搭箭，以更快的射速形成箭雨反击，压制明军火力。
然而，当他们在颠簸的马背上挽开弓，眯眼瞄准时，却发现明军挖掘的这道外围壕沟，距离那道矮墙，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步！
五十步！
对于需要借助马力冲刺、在疾驰中精准直射的蒙古骑弓而言，这是一个尴尬的距离。
直射的箭矢飞至矮墙时，力道已衰，准头难保。
而墙后的明军都采用跪姿或半蹲，矮墙恰好遮蔽了他们大半个身躯，只露出小半个头和肩膀，以及那不断伸出、喷吐火焰的铳管。
蒙古骑兵在颠簸的马背上，想用箭矢精准射杀这些几乎只露出头盔和眼睛的目标，难如登天！
最后，他们不得不采用高抛的吊射法，让箭矢划过高高的弧线，越过矮墙，落入后面的阵地。
然而，抛射而下的箭矢，对于头戴铁盔、身着铁甲的卢家军而言，威胁不大。
除非是有人极其倒霉地被箭矢从盔檐下或脖颈缝隙钻入，大多数只是“叮叮当当”地敲打在盔甲上被弹开。
墙后的卢家军步兵，对头顶落下的箭矢恍若未闻，他们面容沉稳，眼中只有手中火铳和沟沿那些晃动的人马黑影。
一轮齐射后，立刻开始熟练至极地换弹。
倒铳、清膛、咬破定装纸包、倒入火药、塞入铅弹、用通条压实……
严格的训练和无数次的实战，让他们普遍心理素质极好，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得惊人，几乎就在十多下心跳后，大部分人便已装填完毕。
他们再次端起铳，甚至无需仔细瞄准，壕沟对面，挤满了慌乱填土或试图张弓的蒙古骑兵，目标如此密集巨大！
只需大致对准那片区域，扣动扳机，便几乎必有斩获。
更有那眼力毒辣、心冷如铁的老兵，铳口微微移动，专门寻找那些呼喝指挥的蒙古十夫长、百夫长。
每每铳响，那些试图稳住阵脚的小头目便应声落马，引得周围一片更大的恐慌。
这种极不公平的对射，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冲近壕沟的蒙古人死伤枕藉，沟沿附近人马尸体堆积，严重影响了后续者的动作。
而明军阵地偶尔被流矢射伤的士兵，立刻被同伴拖下去交给医官救治。
那些原本在后面督战的衮布多尔济等人直属的精锐，随着前面的炮灰们丧失殆尽，也逐渐暴露在明军火铳的威胁之下，不断有人中弹落马。
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余力督战。
而最初的填壕死士早已肝胆俱裂，看到督战的力度大不如前，有人已经开始不管不顾地逃跑。
就在这时，“轰！轰！轰！轰！”
矮墙后方，那些沉默了一阵子的轻型弗朗机炮，陆陆续续换好了子铳后，再次发出了怒吼！
这一次，炮口压得更低，霰弹几乎是贴着地面横扫过来，覆盖了壕沟边缘及其后方一片区域！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顶不住了！跑啊！”
这一次，无论是填壕的炮灰还是督战的精锐，最后一点斗志和纪律彻底崩溃。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纷纷勒转马头，有人干脆连弓箭都扔掉。
用鞭子、用刀背拼命抽打战马，向着来路亡命奔逃！
溃退，如同雪崩般发生。
侥幸未死的人马，再次汇成一股洪流，只不过这次方向却是自家的阵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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