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修复恩师遗作的那个黄昏,沈砚在素描本上画下第一张草图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铅笔。
于晚晚看见他左手压着右手腕,像在压制一场微小的地震。笔尖在纸上划出断续的轨迹,那些线条不像他从前那样肯定流畅,而是带着一种颤巍巍的呼吸感。她没说话,只是把台灯的光调得更柔和了些。
“微光透染法”的构思,是在连续七个不眠之夜后逐渐清晰的。
沈砚发现,当他不再执着于控制手的绝对稳定,反而能获得一种新的自由。那些因神经损伤而产生的自然颤动,若运用得当,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笔触——像冬日里呵出的白气,像冻湖表面细微的冰裂,像生命本身那种不完美的、却真实存在的脉动。
他开始在深夜调色。工作台上摆满了各色矿物颜料:石膏、石绿、朱砂、赭石,还有他特制的“微光白”——在蛤粉中加入研磨至纳米级的云母粉和微量金箔碎屑。这些材料在灯下泛着各自的光泽,像被收藏的星光。
“你想让画在暗处发光?”于晚晚某天凌晨发现他还在工作,轻声问道。
沈砚点头,在便签上写:“不是发光,是透光。像冻土层下,草根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示范给她看:用最细的狼毫笔蘸取极淡的微光白,在黑色宣纸上画了一道线。初看几乎看不见,但当灯光以特定角度照射时,那道线隐隐浮现,如晨曦初现前最微弱的天光。
“要很多层。”他继续写,“每一层都薄到以为不存在。但十层、二十层后,光就从深处渗出来了。”
正式动笔那天,北京下了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修复室外的世界一片纯白,寂静无声。室内,沈砚用温水泡手——这是康复师教的方法,促进血液循环。他的右手在温水中微微泛红,那些疤痕和还有些僵硬的手指,在水波中显得格外脆弱。
于晚晚架好了三台摄像机:一台拍全景,一台特写他的手部动作,还有一台从画作背面拍摄,记录透光效果。她没有开任何补光灯,只靠窗外的雪光和修复室本身的照明。这种自然光线下,才能捕捉到最真实的色彩变化。
沈砚在画前静立了十分钟,闭着眼睛,像在聆听什么。于晚晚知道,这是他在与画对话——与恩师的笔墨对话,与三百年前的绢丝对话,与那些被霉菌吞噬的时光对话。
当他睁开眼,拿起笔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那种日常的沉静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仿佛他的整个存在都凝聚在笔尖那毫米之间的世界里。第一笔落在霉蚀最严重的右下角。
笔尖触绢的瞬间,手抖了。于晚晚从监视器里看得清楚——那颤抖通过笔杆传导,在绢面上漾开微小的涟漪。但沈砚没有停,他顺着那股颤劲儿,让笔尖自然行走,勾勒出一段山石的轮廓。那轮廓不像传统中国画那样流畅肯定,而是带着细微的、生动的断续,像是山石在漫长岁月中自然风化的痕迹。
“好。”于晚晚轻声自语。这不是失误,这是创造。
沈砚的工作节奏极慢。有时画完一笔,要停下来观察很久,等待颜料稍干,判断下一笔的方向和浓度。他的额头渐渐渗出细汗,右手开始出现轻微的痉挛——这是神经疲劳的信号。但他只是用左手捏了捏右手小臂,继续。
于晚晚注意到一个细节:每当手抖得特别厉害时,沈砚就会转换笔法。他会从勾勒转为渲染,从细笔转为淡染,让颤抖融入墨色的渐变中。这种即时的、灵活的应变,是机器般精准的修复师永远无法做到的。那是生命体才有的智慧——接受局限,并让局限成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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