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青峰县的山野彻底苏醒了。
清晨六点,余庆已经坐在扶贫办的会议室里,桌上摊开的是十八个相对困难村的第一批进展报告。窗外,那棵老桂花树的新芽在晨光中泛着嫩黄的光泽,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枝头跳跃。
刘主任端着两个搪瓷缸子推门进来,把其中一杯放在余庆面前:“余主任,又熬夜了?”
“看了几个村的材料。”余庆接过茶,浓茶的苦涩让他清醒了些,“小河村的白芍开始展叶了,但病虫害防治要跟上;石桥村的竹编合作社接了个小订单,但材料供应有问题;三家寨的柑橘林开始春剪,技术员说树形不好……”
他顿了顿,翻到报告的最后几页:“第二批六个村的启动方案,各村的意见分歧很大。有的想种药材,有的想搞养殖,有的想办加工厂。想法都很好,但咱们的资金有限,必须优中选优。”
“第二批的启动资金还剩多少?”
“不到五十万。”余庆揉了揉眉心,“六个村,平均每个村不到十万。这点钱,只能做试点,不能铺摊子。”
正说着,手机响了。是小河村的周秀英,声音里透着兴奋:“余主任,刘教授来了!带了好几个学生,正在田里看白芍呢!”
余庆眼睛一亮:“我马上过去!”
小河村的白芍田里,一片新绿。
省中医药大学的刘明远教授正蹲在地垄边,仔细查看白芍幼苗的长势。老人七十多岁,头发花白,戴副老花镜,白大褂的下摆沾了泥土。几个研究生模样的年轻人跟在旁边,有的拍照,有的记录。
“刘教授!”余庆快步走过去。
“余主任来了!”刘教授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您看,这批苗子长势不错。虽然前期出了点问题,但补苗及时,现在整体成活率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很不错了。”
余庆俯身细看。白芍幼苗已经长到三寸高,叶片嫩绿,在晨露中显得生机勃勃。田垄整齐,杂草很少,显然管理得很用心。
“病虫害情况呢?”
“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病害。”刘教授摘下一片叶子,对着阳光看,“但预防要跟上。我们学校新研发了一种生物制剂,既能防病,又能促生长,还没有农药残留。这次带来了,免费给示范田试用。”
“那太感谢了!”周秀英激动地说。
“不谢,这也是我们的研究课题。”刘教授很实在,“你们把地种好,我们收集数据,是双赢。”
他转身对研究生们说:“小张,你负责每周监测一次生长数据;小王,你采集土样和水样,分析营养成分变化;小李,你教村民识别常见病虫害,建立防治档案。”
学生们一一应下。余庆看着这一幕,心里暖烘烘的。这才是真正的帮扶——不是给钱了事,是授人以渔。
中午在周秀英家吃饭。刘教授吃得简单,一碗米饭,一碟青菜,却吃得津津有味:“这菜好,没打农药,是小时候的味道。”
饭桌上,刘教授聊起了白芍产业的发展前景。
“白芍是常用药材,市场需求稳定。但关键是要种出品质。”他说,“咱们小河村这沙壤土,种出来的白芍有效成分含量高,这是优势。但要形成品牌,还得在标准化上下功夫。”
“怎么标准化?”余庆问。
“从种植到采收,全程规范。”刘教授放下筷子,“比如施肥,什么时间施,施多少,施什么肥;比如采收,什么时候采,怎么晾晒,怎么储存。这些都有讲究。我们学校可以帮你们制定标准操作流程,培训技术员。”
周秀英听得认真:“刘教授,您说的这些,我们能学会吗?”
“怎么不能?”刘教授笑了,“只要用心,都能学会。我带来几本教材,你们先看,不懂的随时问。”
吃完饭,刘教授又去了田里。这次他教村民怎么识别叶斑病、根腐病的早期症状,怎么用草木灰、大蒜水这些土办法预防。
“农药不是不能用,但要科学用。”刘教授很耐心,“能不用就不用,非用不可时,要用低毒高效的,而且要严格掌握剂量和时间。”
余庆站在田埂上,看着老教授手把手教村民,看着村民认真听、认真记,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这才是真正的希望——不是一时的热闹,是长久的根基。
离开小河村时,周秀英送他到村口。
“余主任,您放心。”她说,“有刘教授这样真心帮我们的专家,我们一定把白芍种好。不然,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刘教授。”
“种好是一方面,还要卖好。”余庆说,“刘教授那边联系了药企,等产量上来了,销路不成问题。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品质提上去。”
“嗯!”
回县城的路上,余庆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石桥村的余德旺,声音有些焦急:“小庆,竹编合作社遇到麻烦了!”
石桥村的竹编作坊设在村小学的旧教室里。余庆赶到时,余德旺和几个村民正围着一堆竹篾发愁。
“怎么了?”
“你看这些竹子。”余德旺拿起一根剖开的竹篾,“裂了,没法用。”
地上堆着几十根竹子,都是刚从后山砍的。按理说,春天的竹子水分足,柔韧性好,适合编东西。但这些竹子剖开后,有的纵向开裂,有的有暗伤,勉强剖出的竹篾也粗细不均。
“请来的师傅说,这种竹子编出来的东西,容易变形,不结实。”余德旺愁容满面,“可咱们村的竹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余庆仔细查看。确实,石桥村的竹子虽然粗壮,但纤维结构松散,韧性不够。他想起在芒弄村时,岩甩做竹编用的是一种细竹,纤维紧密,柔韧性好。
“师傅人呢?”
“在里屋生闷气呢。”余德旺压低声音,“说咱们骗他,给的竹子不能用。工钱都不要了,说要走。”
余庆走进里屋。竹编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姓赵,从邻县请来的,据说手艺很好。此刻正闷头抽烟,脸色难看。
“赵师傅,对不起,让您白跑一趟。”余庆诚恳地说。
赵师傅摆摆手:“不是你们的错,是我没问清楚。你们这竹子,不适合做精细竹编。编个筐啊篮啊还行,但要编工艺品,不行。”
“那怎么办?”
“要么换竹子,要么改做粗货。”赵师傅很实在,“但粗货卖不上价,一个筐卖二三十,还不够工钱。”
余庆沉默了。石桥村发展竹编,就是想走文创路线,卖附加值。如果只能编筐编篮,那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他走到院里,看着后山那片竹林。春日的阳光下,竹林青翠欲滴,风吹过,竹涛声声。这么好的资源,难道就用不上?
手机忽然响了。是林薇。
“余庆,听说你们石桥村在搞竹编?我们宣传部最近在策划‘非遗进乡村’活动,需要传统手工艺品。你们有样品吗?我可以帮忙推广。”
真是及时雨。但余庆苦笑:“林薇,我们的竹子有问题,做不了精细东西。”
“什么问题?”
余庆简单说了情况。林薇在电话那头想了想:“我认识省工艺美术研究院的专家,专门研究竹材的。要不要请来看看?也许有办法。”
“那太好了!”
“不过,”林薇顿了顿,“专家咨询费不便宜,你们……”
“该花的钱要花。”余庆很果断,“只要能解决问题,值。”
三天后,省工艺美术研究院的专家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秦,戴着眼镜,话不多,但很专业。
他先去看了竹林,取了几段竹子样本;又去看了剖开的竹篾,仔细检查纤维结构;最后去看了赵师傅编的半成品。
“竹子本身没问题,是品种问题。”秦专家得出结论,“你们这是毛竹,适合建筑、造纸,不适合精细编织。要编工艺品,得用慈竹、水竹这类细竹。”
“那我们这竹林……”
“也不是没用。”秦专家说,“可以做竹家具、竹建筑构件,市场也不错。但工艺要求更高,投资更大。”
他想了想:“或者,你们可以尝试竹木结合——用本地竹子做骨架,用其他材料做装饰。这样既能利用现有资源,又能做出特色。”
这个思路很新。余庆和余德旺商量后,决定试试。秦专家答应帮忙设计几款样品,赵师傅负责制作。
“但有个条件。”秦专家很严谨,“竹材处理要规范,要防虫防霉,要打磨光滑。这些技术,我可以教,但你们要学。”
“我们学!”余德旺拍着胸脯。
送走专家,余庆在竹林边站了很久。夕阳把竹影拉得很长,风过竹林,沙沙作响。这片祖辈留下的竹林,到底该怎么用,才能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也许,没有现成的答案。只能摸索,只能尝试,只能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
就像这扶贫的路,从来不是坦途。
三月中旬,第二批六个村的启动方案进入了最后论证阶段。
扶贫办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个老烟枪抽得凶,吊扇吱呀呀地转着,也散不尽烟味。
六个村的方案摊在桌上,各有利弊。
第一个村想种高山蔬菜,但海拔太高,生长期短;
第二个村想养黑山羊,但草场有限,规模上不去;
第三个村想搞农家乐,但交通不便,客源难找;
第四个村想种中药材,但不懂技术,怕种不好;
第五个村想办藤编厂,但销路没保障;
第六个村……第六个村没想法,说政府让干啥就干啥。
“最难的就是没想法的。”产业科长老陈叹气,“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想干啥,咱们怎么帮?”
余庆翻看着材料,沉思良久:“没想法的村,是不是因为穷惯了,不敢想了?”
“有可能。”刘主任说,“我下去走访时,那个村的支书说,以前也搞过项目,都失败了。现在不敢折腾了,怕再失败。”
“越怕越穷,越穷越怕。”余庆合上材料,“这样,这个村,咱们换个帮法——不急着上项目,先带他们出去看看。”
“看什么?”
“看那些干得好的村。”余庆说,“带他们去芒弄村看红米产业,去小河村看白芍种植,去三家寨看柑橘合作社。让他们亲眼看看,别人是怎么干成的。”
这个思路很特别。督导科长有些担心:“那其他村的资金怎么办?六个村,五十万,怎么分?”
“分三档。”余庆早有打算,“有成熟想法的,给重点支持,比如种高山蔬菜的村,给十万;有想法但需要完善的,给扶持,比如养黑山羊的村,给八万;没想法的,先给启动资金两万,用于考察学习。剩下的钱,留着备用,谁干得好再追加。”
这个方案公平,但也有争议——没想法的村也给钱,会不会助长“等靠要”?
“两万不是白给。”余庆解释,“是学习经费。他们要带着问题去学,学回来要有计划。如果学完了还是没想法,那说明咱们工作没做到位,得换个思路。”
会开了三个小时,最终方案定了下来。余庆让各科室分头准备,下周开始实施。
散会后,余庆没急着走。他站在窗前,看着暮色中的县城。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流如织。远处的大山黑黢黢的,山里的村庄,此刻也该炊烟袅袅了吧。
手机震动,是苏婷。
“余庆,今天宝宝动得特别厉害,好像在里面练拳。”苏婷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妈说,肯定是小子,皮实。”
“辛苦你了。”余庆心里一暖,“我今晚尽量早点回。”
“别太累。妈炖了汤,等你。”
挂了电话,余庆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但刚走到门口,电话又响了——是县医院打来的。
“余主任,我是县医院妇产科。苏婷老师刚才来产检,血压有点高,我们建议住院观察。她说要等你来……”
余庆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我马上到!”
县医院妇产科病房里,苏婷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母亲守在床边,一脸担忧。看见余庆进来,苏婷勉强笑了笑:“没事,医生说得严重。”
余庆握住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他转头问医生:“情况怎么样?”
“妊娠高血压,要密切观察。”医生很严肃,“孕妇已经怀孕三十四周,如果控制不好,可能要提前剖腹产。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余庆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向苏婷,苏婷的眼睛红了,但还强撑着笑:“别担心,我和宝宝都坚强着呢。”
母亲在一旁抹眼泪:“都怪我,没照顾好婷婷……”
“妈,不怪您。”余庆安慰母亲,又对医生说,“我们全力配合治疗,请您多费心。”
那一晚,余庆守在病房里。苏婷睡了,但睡得不踏实,不时皱眉。余庆握着她的手,看着监测仪上跳动的数字,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这些年,他忙工作,忙扶贫,总觉得家里有苏婷撑着,有母亲照顾着。可现在,苏婷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太少。
凌晨三点,苏婷醒了。
“怎么不睡?”她轻声问。
“睡不着。”余庆给她掖了掖被角,“累吗?”
“不累。”苏婷摇摇头,“余庆,我想好了,如果真要提前剖,就剖吧。宝宝健康最重要。”
“嗯。”
“你工作那么忙,我这一住院,又添乱了。”
“别说傻话。”余庆握紧她的手,“你和宝宝,才是最重要的。”
窗外,城市的灯光稀疏了。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规律的滴滴声。余庆看着妻子苍白的脸,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从高中时的朦胧好感,到重逢后的坚定选择,到婚后的相濡以沫。苏婷总是默默支持他,从不抱怨他忙,从不要求他陪。
而现在,她需要他。
“婷婷,”他轻声说,“等这事过去,我一定多陪你。”
“我知道。”苏婷笑了,“你是干大事的人。我和宝宝,以你为荣。”
这话说得余庆眼眶发热。他俯身,在妻子额头上轻轻一吻。
后半夜,余庆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梦里,他还在扶贫办的会议室里开会,争论着哪个村该上什么项目。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苏婷的血压降了些,医生说再观察一天。余庆松了口气,给刘主任打了个电话,交代了工作,请了一天假。
“余主任,您放心照顾苏老师。”刘主任说,“工作有我们呢。”
上午,余庆在医院陪苏婷做检查。下午,苏婷催他回去工作。
“我真的没事了。”她说,“你在这儿,我也紧张。去忙你的吧,有妈在呢。”
余庆犹豫了一下,还是回了单位。不是不想陪,是知道肩上还有责任——六个村的启动等着他拍板,几百户人家的希望在等着他。
回到扶贫办,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
傍晚,医院传来好消息:苏婷的血压稳定了,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但必须卧床,每周复查。
余庆立即赶去医院。接苏婷回家时,夕阳正好,金色的光洒满街道。
“你看,没事吧。”苏婷坐在车里,摸着肚子,“宝宝说,他还没玩够呢,不想这么早出来。”
“调皮。”余庆笑了,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回家路上,他开得很慢。苏婷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街景。
“余庆,我想给宝宝起个小名。”
“叫什么?”
“叫石头。”苏婷说,“像你一样,结实,可靠,风雨不动。”
余庆喉头发紧,点点头:“好,就叫石头。”
车窗外,春天正浓。路边的梧桐树发了新芽,迎春花开了金黄一片。远处的大山,在夕阳下泛着青黛色的光。
山里的村庄,山里的乡亲,山里的希望,都在这个春天里,悄悄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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