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青峰县,扶贫工作推进到了最艰难的阶段。十个特别困难村像十块硬骨头,每一块都需要不同的啃法。
余庆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的是岔河村的材料。这个村的问题很特殊——它位于青峰县最南端,与邻县接壤,距离县城七十多公里,是典型的“边缘地带”。因为偏远,基础设施严重滞后,县里很多政策都很难覆盖到这里。
更麻烦的是,村里人心不齐。早年因为山林划界,和邻县一个村闹过纠纷,至今关系紧张;内部又有家族矛盾,做什么事都难以形成合力。
余庆决定亲自去一趟。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四个小时,才看到岔河村的轮廓——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谷两侧,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把村子自然分成东西两片。
村支书李文明是个退休教师,六十多岁,戴副老花镜,在村口等他。
“余主任,路不好走,辛苦您了。”李文明说话慢条斯理,透着读书人的气质。
“李老师,咱们边走边聊。”余庆跟着他往村里走。
路确实是问题。从村口到最远的人家要走四十分钟,而且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李文明说,村里有十二个孩子在邻村的完小上学,每天要走这条路上学放学,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最远那家,孩子每天来回要走三个小时。”李文明叹气,“家长不放心,很多孩子上完三年级就不上了。”
余庆详细记录了这些情况。走到村小学时,他愣住了——那不能叫学校,就是三间土坯房,屋顶漏雨,墙皮剥落,窗户用塑料布蒙着。教室里摆着十几张破旧的课桌,黑板裂了一道缝。
“现在还有几个学生?”
“二十三个,一到三年级。”李文明说,“四年级以上就得去邻村的完小。可那条路……您也看到了。”
余庆在教室里站了很久。黑板上还留着昨天的板书,工工整整的粉笔字:“我爱我的祖国”。墙角堆着些柴火,李文明解释:“冬天要生炉子,不然太冷。”
“老师呢?”
“就我一个,还有我爱人帮忙。”李文明苦笑,“我退休前在乡中心小学教书,回村后看见孩子们没学上,就办了这个教学点。县教育局认可,但经费少,条件就这样了。”
中午,余庆在李文明家吃饭。简单的家常菜,但李文明的妻子特意炒了鸡蛋。
“余主任,听说您是从芒弄村出来的?”李文明问。
“对,在那边干了两年。”
“芒弄村好啊,现在出名了。”李文明眼神里有羡慕,“我们岔河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
“只要找准路子,都能发展。”余庆说,“李老师,您觉得村里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李文明想了想:“要说优势……我们这山好水好。您看这空气,这水,没污染。山上药材多,天麻、重楼、三七都有。以前有人来收,但路不好,量上不去。”
“还有呢?”
“村民朴实,能吃苦。就是……”李文明顿了顿,“心不齐。东片和西片有矛盾,为争水源闹过。跟邻县那个村,为山林界线也闹过。什么事都扯皮。”
余庆记下了这些。下午,他分头走访了东片和西片的村民。果然,两边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
东片的村民说:“西片的人霸道,上游把水截了,我们下游用水就紧张。”
西片的村民说:“东片的人爱告状,一点小事就往上捅。”
说到跟邻县村的矛盾,两边倒是一致对外:“他们村的人经常越界砍柴,说了也不听。”
晚上,余庆住在李文明家。山区夜晚很凉,李文明抱来一床厚被子。
“余主任,我们村……是不是没希望了?”老教师的话里透着疲惫,“我教书四十年,总觉得知识能改变命运。可回村这五年,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却走不出这大山……”
“有希望。”余庆肯定地说,“但希望不是等来的,是干出来的。李老师,咱们先从一件事做起——把学校修好。”
“修学校?”李文明眼睛亮了,随即又暗下去,“可是钱……”
“钱我想办法。但有个条件——修学校,东片西片要一起出力,不能再分彼此。”
李文明沉默了。良久,他点点头:“好,我去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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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县里,余庆立即着手解决岔河村小学的问题。他先去了教育局。
教育局的同志很为难:“余主任,岔河村教学点确实条件差,但全县这样的教学点还有十几个。按规划,这些小规模教学点最终要合并到完小,不可能每个都重建。”
“可孩子们每天走三小时山路,安全问题谁负责?”余庆问。
“这个……可以协调交通局,看看能不能通校车。”
“那条路,校车能进去吗?”
争论没有结果。余庆换了个思路:不重建,只改造。三间危房,加固维修;屋顶重做防水;窗户换成玻璃的;地面做硬化。这样花钱少,见效快。
他请住建局的技术员做了预算:五万元。
五万,对县财政来说不算大数,但要走程序立项,至少要三个月。孩子们等不了三个月,雨季马上就要来了。
余庆想了个办法:从扶贫办的工作经费中预借两万,先启动;同时向县里打报告申请专项资金;再动员社会力量捐助。
“这不合规矩吧?”资金科长提醒。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余庆说,“孩子们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课,这合规矩吗?”
预借经费要王书记签字。余庆拿着报告去找王书记,把岔河村的情况详细汇报了。
王书记看完报告,沉默了一会儿:“余庆,你这是先斩后奏啊。”
“书记,情况紧急。等走完程序,雨季都过去了。到时候房子万一出事,我们担不起这个责。”
王书记盯着余庆看了几秒,拿起笔签了字:“就这一次。专项资金你要抓紧跑,社会捐助要规范,每一分钱都要用在明处。”
“谢谢书记!”
有了启动资金,余庆再次来到岔河村。这次,他带来了一个方案。
村里开大会,男女老少都来了。余庆站在那间破旧的教室里,开门见山:
“乡亲们,今天就说一件事——给孩子们修学校。县里支持两万,但不够。剩下的,咱们自己出。”
下面议论纷纷。
“自己出?怎么出?”
“我们哪有钱?”
“没钱,有力气吗?”余庆提高声音,“出工出力行不行?东片出瓦工,西片出木工,妇女做饭,老人照看材料。咱们自己的学校自己修,行不行?”
李文明第一个站起来:“我捐一千块,虽然不多,是我心意。另外,我教了四十年书,粉刷墙、做桌椅,我都能干。”
有村支书带头,陆续有人响应。
“我捐五百!”
“我会砌墙,我出工!”
“我家有木头,可以做桌椅!”
但也有反对的声音:“凭什么要我们出钱出力?学校是国家的,就该国家修!”
余庆走到说话那人面前:“老哥,你说得对,学校是该国家修。但国家大,要修的地方多,要排队。可孩子们能等吗?你的孙子、外孙,每天走三小时山路,刮风下雨,你心疼不心疼?”
那人低下头不说话了。
“咱们岔河村为什么穷?”余庆环视众人,“不是因为地不好,不是因为人不行,是因为心不齐!东片西片吵,跟外村吵,吵来吵去,耽误的是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今天修学校,不是为了我余庆,不是为了李老师,是为了咱们自己的孩子。让他们有个像样的地方读书,让他们将来有机会走出大山。这个道理,大家想不明白吗?”
会场安静了。一个妇女站起来,抹着眼泪:“余主任,我捐三百。我儿子去年摔断了腿,就是因为下雨路滑。要是学校近点,就不用走那么远的路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最后统计,村民自愿捐款八千七百元,承诺出工的一百二十人天。
“好!”余庆当场拍板,“明天就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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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学校的日子,岔河村变了样。
东片的瓦工和西片的木工第一次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商量怎么配合。妇女们轮流做饭,今天东片送菜,明天西片送米。孩子们放学后也不走,帮着递砖头、搬木料。
余庆在村里住了五天。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和村民一起干活。他负责拌灰浆,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
第三天中午休息时,发生了件小事。
一个西片的年轻人在搬运木材时,不小心砸坏了东片一户人家的篱笆。放在以前,这肯定要吵架。但那天,那个西片年轻人主动道歉,东片那户人家摆摆手:“没事没事,修学校的材料要紧。”
李文明看见了,对余庆说:“余主任,您看,人心开始变了。”
“这是好事。”余庆说,“但还不够。学校修好了,还要修路,还要发展产业。得让大家看到,团结起来真能过上好日子。”
一周后,三间教室加固完成。新换了瓦,修了窗户,墙面刷得雪白。虽然简陋,但干净明亮。
竣工那天,孩子们高兴地在教室里跑来跑去。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拉着余庆的手:“叔叔,我们以后不用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课了吗?”
“不用了。”余庆摸摸她的头,“以后就在这里好好读书。”
“那冬天还冷吗?”
“不冷了,我们装炉子。”
小女孩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余庆看着她的笑容,心里酸酸的。这么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却这么难。
学校修好了,但岔河村的路还是问题。从村里到乡上那条土路,依然是产业发展的最大障碍。
余庆去交通局跑了几次。交通局的同志很无奈:“余主任,全县要修的路太多了。岔河村那条路,今年真排不上。”
“那什么时候能排上?”
“最快……明年吧。”
余庆知道,等明年,今年的产业发展就耽误了。他另辟蹊径:不修柏油路,先修砂石路。砂石路成本低,村民可以投工投劳。
他请交通局的技术员做了设计:五公里砂石路,材料费八万,村民出劳力。
“八万,从哪来?”李文明发愁。
余庆想起了社会捐助。他通过苏婷的父亲联系了几家企业,又找了在省城工作的青峰籍人士。最后筹集到六万,剩下的两万,从扶贫资金中挤。
八月中旬,修路工程启动。
这次,不仅是岔河村的村民,邻县那个村的村民也来了——因为这条路修好了,他们也受益。
开工第一天,两个村的村民还互相警惕。但干了几天活,一起吃饭,一起流汗,隔阂慢慢消融。
余庆趁热打铁,组织两个村的村干部开了个座谈会。
“其实咱们两个村,历史上就是一家。”余庆说,“我听老人讲,一百多年前,这里只有一个村。后来人口多了,才分开了。说到底,都是乡亲。”
两边的老人都点头。确实,很多人互相都认识,有的还有亲戚关系。
“以前争山林,争水源,是因为穷。”余庆继续说,“现在政府帮咱们发展产业,只要路通了,山里的药材能运出去,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还争什么?”
座谈会后,两个村签了个简单的协议:共同维护这条路,共享资源,合作发展药材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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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岔河村的砂石路修通了。
虽然只是条简易路,但卡车能开进来了。余庆联系的药材收购商第一次进村,当天就收了五千斤天麻。
村民杨大顺拿着厚厚一沓钱,手都在抖:“我种了十年天麻,第一次见这么多钱……”
“这才是开始。”余庆说,“路通了,往后会越来越好。”
有了路,余庆又帮村里成立了药材合作社。统一技术指导,统一销售,防止中间商压价。合作社第一次分红,入社的二十三户每户分了八百到三千不等。
钱不多,但意义重大——村民们第一次看到了团结的力量,看到了产业发展的希望。
九月中旬,余庆在岔河村开了个总结会。
“学校修好了,路通了,合作社成立了。”余庆看着台下的村民,“但我要说,这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在后面——怎么把产业做大,怎么保证不返贫。”
他提出下一步计划:扩大药材种植面积,尝试林下种植;建设简易烘干房,提高产品附加值;培养本地经纪人,直接对接药厂。
“这些事,政府会帮,但主要还是靠你们自己。”余庆说,“合作社要真正发挥作用,财务管理要透明,技术培训要跟上。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台下的声音很响亮。
那一刻,余庆从村民眼睛里看到了光——那种对美好生活的渴望,那种相信自己能改变命运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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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岔河村回到县里,余庆又投入到其他村的帮扶中。
黑箐村的染布合作社遇到了原料问题,他帮忙联系了种植基地;旱谷村的饮水工程资金缺口,他协调水利局调整了项目计划;老营盘的老龄化问题,他联系了民政局的居家养老项目……
每一天都忙得像打仗。但他心里踏实,因为他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变化。
九月底,王书记找余庆谈话。
“余庆,你这几个月干得不错。”王书记说,“十个特别困难村,进展比预想的快。但有人跟我反映,说你太激进,太冒险。”
“书记,我不这么认为。”余庆认真地说,“扶贫工作,按部就班解决不了问题。有些事,该突破就要突破。”
“我知道。”王书记摆摆手,“我支持你。但你要注意方法,注意保护自己。我听说,有人又在写举报信了。”
余庆苦笑:“是因为我没让某些人插手项目?”
“不止这个。”王书记压低声音,“你在岔河村预借经费修学校,这事被人抓住做文章了。虽然合规,但程序上有瑕疵。”
“那学校是危房,孩子们在里边上课有危险!”
“我知道,我知道。”王书记示意他冷静,“这事我帮你挡了。但以后要注意,程序该走还得走。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是整个扶贫办,是县委县政府的信誉。”
余庆点点头:“我明白了,书记。”
从王书记办公室出来,余庆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坚持原则就会得罪人,创新突破就会冒风险。但如果不坚持,不创新,扶贫工作就永远在低水平重复。
晚上回家,苏婷看出他心情不好。
“怎么了?”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苏婷没再追问,只是给他盛了碗汤:“不管遇到什么,你要记住——你在做对的事。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老百姓。”
余庆握住妻子的手。是啊,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老百姓。这就够了。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余庆想起岔河村那些孩子,想起他们坐在新教室里读书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扶贫的意义——不是轰轰烈烈的政绩,而是一点一滴的改变;不是一时一地的热闹,而是一代一代的希望。
就像那些大山里的磐石,风来了挡风,雨来了遮雨。虽然沉默,虽然平凡,但稳稳地立在那里,守护着一方水土,一方人。
路还很长,但一步一步,总能走完。
因为方向对了,心就定了。
心定了,磐石就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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