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青峰县委常委会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九名常委围坐长桌，议题进行到第三项：研究全县脱贫攻坚工作及干部调整事宜。墙上的电子钟显示下午四点二十分，会议已经开了三个小时。
组织部长读完拟调整干部名单后，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政法委书记周志远——就是当年青峰镇的周书记，余庆的老领导——第一个开口：“我建议，把余庆同志调到政法委来。他在部队立过功，在基层处理过复杂问题，维稳这块正需要这样有实战经验的干部。可以担任维稳副书记，解决副科职务。”
分管扶贫的副县长李德海立刻反对：“老周，你这是挖墙脚啊。余庆在芒弄村干出了成绩，现在全县脱贫攻坚正需要这样懂基层、能干事的干部。我建议让他回青峰镇，担任副镇长，专门抓扶贫，把芒弄经验在全镇推广。”
两人各执一词，其他常委都不说话，目光投向坐在主位的县委书记王为民。
王为民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时发出轻轻的磕碰声。
“同志们，”他环视一圈，“今年咱们县的脱贫攻坚，除了芒弄村，其他四十一个贫困村情况都不太理想。有的村人均收入还在三千以下，有的村产业还没起步，有的村干部等着换届、心思都不在工作上。”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距离2020年全面脱贫摘帽，满打满算还有三年。但如果不上精兵强将，不动真格，到时候交不了差——不是给省委交差，是给国家交差，给老百姓交差！”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王为民看向周志远：“老周，你的心情我理解，爱才心切。但大局当前，脱贫攻坚是头等大事。余庆这样懂农村、会干事、能吃苦的干部，应该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他又看向李德海：“回青峰镇当副镇长，格局小了。芒弄村的经验要在全县推广，需要一个更高的平台。”
最后，他拍板：“我的意见是，调余庆同志到县扶贫办，担任副主任，主抓全县贫困村的产业发展和脱贫摘帽工作。等全县脱贫任务完成了，到时候老周你再要人，我绝不阻拦。”
书记定了调子，其他人自然没意见。组织部长在笔记本上记下：“余庆，拟任县扶贫办副主任（副科级领导职务）。”
会议还通过了一项免职决定：原扶贫办副主任张明远，因“工作方式简单粗暴，对基层反映问题推诿塞责，在脱贫攻坚中搞形式主义”，被免去职务。
王为民在会上发了火：“有些干部，不解决问题，专门找问题！找出来是给我看吗？我需要的是脱贫摘帽，不是看你找了多少问题！我要的是解决问题的人！”
这话，明显是说给某些人听的。
常委会结束的第二天，余庆接到了县委组织部的电话。
接电话时，他正在芒弄村加工厂和岩保调试新到的包装设备。手机响了三次他才听见，手上还沾着机油。
“余庆同志，请你明天上午九点，到县委组织部报到。”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正式。余庆心里一紧：“请问……是什么事？”
“组织上对你的工作有新安排。具体内容，明天见面谈。”
挂了电话，余庆站在车间里，有些恍惚。新设备还在嗡嗡运转，红米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岩保看着他：“余书记，怎么了？”
“没什么。”余庆摇摇头，“我出去一下。”
他走出车间，站在院子里。冬日的阳光很好，照在刚硬化的路面上，反射着白晃晃的光。远处，梯田里已经种上了冬小麦，一片新绿。更远处，是芒弄村新建的文化广场，几个老人正在晒太阳。
两年了。
从2016年初来到这里，到现在。从一条烂泥路，到水泥路通车；从没有产业，到红米加工厂投产；从人均收入不到两千，到现在的一万二。
这个村庄，真的站起来了。
而他，也该走了。
第二天，余庆起了个大早。他穿上那套只有重要场合才穿的深色夹克，对着镜子仔细整理衣领。镜子里的人，比两年前黑了很多，瘦了很多，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神依然清亮。
苏婷放了寒假陪他去县里。路上，两人都很忐忑。
“紧张吗？”快到县城时，苏婷问。
“有点。”余庆实话实说，“不知道会怎么安排。”
“不管怎么安排，我都支持你。”苏婷握住他的手，“你是个做事的人，到哪里都能发光。”
县委组织部在县委大院三楼。余庆敲开门时，组织部长已经在等他了。
“余庆同志，坐。”部长很客气，亲自给他倒了杯茶，“首先恭喜你，在芒弄村的工作得到了县委的高度肯定。你被评选为‘全县优秀第一书记’。”
一份红头文件推到余庆面前。他看了一眼，心里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有些沉甸甸的。
“组织上研究决定，对你的工作进行调整。”部长切入正题，“调任县扶贫办，担任副主任，主抓全县贫困村的产业发展和脱贫摘帽工作。”
余庆愣住了。他以为会是回青峰镇，或者去哪个县直部门，没想到是县扶贫办——而且给了实职。
“部长，我……我恐怕胜任不了。”他实话实说，“我只有芒弄村一个村的经验，全县四十多个贫困村，情况复杂……”
“所以要你去。”部长看着他，“王书记说了，需要的是解决问题的人，不是找问题的人。你在芒弄村趟出的路子，对其他村有借鉴意义。当然，每个村情况不同，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正是你的强项。”
部长顿了顿，压低声音：“原来的副主任张明远，因为工作不力被免职了。这个人……你可能听说过，喜欢挑毛病，不解决实际问题。基层反映很大。王书记在会上发了火，说‘我要的是脱贫摘帽，不是看你找了多少问题’。”
余庆明白了。这是让他去接一个烫手山芋，也是给他一个更大的舞台。
“组织上相信你能干好。”部长的语气很诚恳，“余庆，你在部队是特种兵，在芒弄村是‘磐石’。现在，需要你在全县的脱贫攻坚战场上，继续当‘磐石’。”
从组织部出来，余庆在县委大院站了很久。苏婷走过来，轻声问：“怎么样？”
“县扶贫办，副主任。”余庆说，“主抓全县脱贫。”
苏婷眼睛亮了：“这是重用啊！”
“是重担。”余庆深吸一口气，“四十多个贫困村，情况千差万别。芒弄村的经验，不一定适合其他地方。”
“但你是余庆。”苏婷看着他，“你在哪里，哪里就能改变。”
这话说得余庆心里一暖。他握紧苏婷的手：“走，回村。有些事，得跟大家交代清楚。”
回到芒弄村，余庆召集全村大会。
村委会前的空地上，坐满了人。老人们拄着拐杖，妇女们抱着孩子，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大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气氛有些凝重。
余庆站在前面，手里拿着那份调令。
“乡亲们，”他开口，声音有些哑，“组织上对我的工作有了新安排。我要离开芒弄村，去县扶贫办工作了。”
场下一片寂静。然后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余书记要走？”
“去县里？当大官了？”
“那咱们村怎么办？”
老岩支书站起来，声音颤抖：“余书记……非走不可吗？”
余庆点点头：“组织安排，必须服从。但大家放心，芒弄村已经脱贫了，产业有了，路通了，加工厂正常运转。岩保、岩香他们都成长起来了，能挑大梁了。”
他看向人群：“而且，我人虽然走了，心还在。扶贫办副主任，管全县的脱贫工作。芒弄村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
这话让大家的情绪缓和了一些。但离别的伤感，还是弥漫在空气中。
玉吨阿婆颤巍巍地站起来：“余书记，你啥时候走？”
“过了年就走。”余庆说，“还有半个月时间，我把工作交接好。”
那半个月，余庆几乎没怎么睡觉。白天，他带着岩保他们熟悉加工厂的所有流程，从原料采购到生产管理，从质量控制到市场销售。晚上，他和老岩支书梳理村里的各项事务，制定后续发展规划。
他还做了一件事——把全村每户的情况都重新走访了一遍，记录下他们的困难、需求和期盼。这些，他打算带到县里，作为后续制定政策的参考。
除夕前一天，芒弄村为余庆举行了欢送会。还是在那片空地上，还是那些桌椅，还是那些饭菜。但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老岩支书讲话时，几度哽咽：“余书记来的时候，咱们村是什么样子？路是烂泥路，房是危房，地里种啥啥不挣钱。现在呢？路修通了，房翻新了，红米卖到省城去了，人均收入一万二！这些变化，都是余书记带着咱们干出来的！”
他举起酒杯：“这杯酒，敬余书记！祝你在新的岗位上，再立新功！”
所有人都站起来，举起酒杯。老人，妇女，孩子，还有那些从外地赶回来过年的务工人员。
余庆端着酒杯，手有些抖。他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眼睛慢慢湿润了。
“我敬大家。”他声音哽咽，“谢谢你们，陪我走了这两年。芒弄村的今天，是大家用汗水换来的。我余庆，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他仰头，一饮而尽。
那晚，很多人哭了。余庆也哭了。这个在部队受伤没哭过，在传销组织里卧底没哭过，在扶贫最难的时候没哭过的汉子，在离别时，泪流满面。
正月初八，春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余庆到县扶贫办报到。
扶贫办在县委大院旁边的一栋老楼里，三层，墙皮有些剥落。余庆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不大，十平米左右，一张桌子，两个文件柜，一套旧沙发。
办公室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姓刘，很干练。她带着余庆熟悉环境，介绍同事，然后抱来一摞文件。
“余主任，这是全县四十三个贫困村的基本情况，今年的脱贫任务分解，还有各个村的产业规划。”刘主任说，“王书记交代了，让你尽快熟悉情况，拿出工作思路。”
文件很厚，摞起来有半米高。余庆坐在办公桌前，翻开第一本。
第一个村，大山村，距离县城六十公里，海拔两千三百米，主要产业是玉米和土豆，人均收入两千八。
第二个村，小河村，交通便利，但土地贫瘠，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只剩老人孩子。
第三个村……
他一本本翻看，心里越来越沉。四十三个村，有三十多个村的人均收入还在三千以下，有二十多个村没有像样的产业，有十几个村的村干部思想保守，等靠要思想严重。
芒弄村的成功，是因为有特殊条件——有老品种红米，有岩甩这样的手艺人，有余庆这样的第一书记。但其他村呢？没有这些条件，怎么办？
正看着文件，有人敲门。
余庆抬头，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头发有些乱，眼睛里有血丝。
“余主任是吧？我是大山村的第一书记，赵刚。”男人走进来，语气很急，“我们村今年要脱贫，但产业一直搞不起来。种玉米不挣钱，养鸡又遇到禽流感。您得帮我们想想办法。”
余庆让他坐下，详细问了情况。赵刚说了半小时，都是困难和问题。
“你们村有什么资源？”余庆问。
“资源？有啥资源？”赵刚苦笑，“除了山还是山，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山里有药材吗？有野生菌吗？有适合养殖的林地吗？”
“这……我没仔细看过。”
“那先去把资源摸清楚。”余庆说，“我过两天去你们村看看。”
送走赵刚，又来了几个第一书记。都是来反映问题、要资源的。余庆一一接待，一一记录。
下午，扶贫办召开全体会议。王为民书记亲自参加。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主要是宣布一件事。”王为民开门见山，“余庆同志从芒弄村第一书记的岗位上，调任县扶贫办副主任。这是县委对脱贫攻坚工作的高度重视，也是对余庆同志工作的充分肯定。”
他看向余庆：“余主任，你给大家讲讲芒弄村的经验。”
余庆站起来，没有讲稿。他讲了芒弄村的路是怎么修通的，红米产业是怎么起步的，加工厂是怎么建起来的，老百姓是怎么从等靠要变成主动干的。
讲得很朴实，但很实在。
“我的体会是，”他最后说，“扶贫不是给钱给物，是激发内生动力。不是替老百姓干事，是带着老百姓干事。每个村的情况不同，不能照搬照抄，但要把握一个原则——实事求是，因地制宜。”
王为民带头鼓掌：“说得好！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咱们有些干部，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喜欢搞一刀切，喜欢搞形式主义！”
他环视会议室：“从今天起，扶贫办的工作要有新气象。余主任主抓产业和脱贫，大家要全力配合。我在这里表个态：谁不支持脱贫攻坚工作，谁拖后腿，我就摘谁的帽子！”
散会后，余庆回到办公室。窗外，县城的灯火渐渐亮起来。
手机震动，是苏婷发来的信息：“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余庆回复：“担子很重，但心里有底。”
“有底就好。晚上回来吃饭吗？”
“回。等我。”
放下手机，余庆走到窗前。远处是黑黢黢的山影，山的那边，是无数个像芒弄村一样的村庄。
他知道，新的战场，已经铺开。
而他要做的，是像一块磐石，稳稳扎根在这片更广阔的土地上。
带领更多的村庄，走向脱贫，走向振兴。
路还很长。
但他准备好了。
一步一步，踏实前行。
走向更远的远方，走向更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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