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酉时三刻，暮色四合。
沈锦凰坐在镜前，两个宫女正为她梳妆。铜镜里的人影，穿着湖蓝色宫装，发髻高绾，簪着珍珠步摇，额角那道疤被脂粉小心遮盖。这是按郡主的品级打扮——太皇太后特旨，今夜以“家宴”相待，不必着官服。
“大都护，时辰到了。”周文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如既往的恭谨。
沈锦凰站起身，宫装裙摆曳地，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走到墙边，取下“镇岳”剑，握在手中。
周文彬推门而入，见她执剑，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大都护，宫中不得携带兵器……”
“此乃先帝御赐。”沈锦凰声音平静，“太皇太后若问起，我自有说法。”
周文彬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多言，躬身引路。
驿馆外停着一顶八抬软轿，轿帘是明黄色，这是宫中贵人才能用的规格。沈锦凰登轿坐定，轿帘放下，隔绝了外界视线。轿子起行，平稳无声。
轿内很宽敞，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还放着暖炉。但沈锦凰注意到，轿帘内侧缝着细密的铜网——这是防人窥视，也防人逃脱。太皇太后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了。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算路线。左转、右转、过桥……这是在往皇宫方向去，但不是通常的东华门或西华门路线。约莫两刻钟后，轿子停下。
轿帘被掀开，眼前是一座宫门的侧门，门楣上刻着“永寿”二字——这是慈宁宫的偏门。
“沈大都护，请。”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躬身等候，正是昨日在文华殿见过的那位。
沈锦凰下轿，随着老太监步入宫门。门内是一条长长的游廊，廊下每隔十步就站着一名宫女，垂首肃立，静默无声。游廊两侧是精心打理的花园，虽是冬日，仍有几株红梅傲雪绽放，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太皇太后在暖阁等候。”老太监引着她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庭院，正对面是一座三开间的暖阁，窗纸透出温暖的橘黄灯光。
暖阁外站着四名带刀侍卫，甲胄鲜明，眼神锐利。见到沈锦凰手中的剑，四人同时按刀。
老太监上前低语几句，侍卫首领打量了沈锦凰片刻，挥手放行。
暖阁内温暖如春，炭火烧得很旺，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果品的甜香。太皇太后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榻上，穿着一身家常的深紫色绣金凤常服，发髻只简单簪了支玉簪，比昨日在文华殿少了些威严，多了几分慈和。
榻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四碟小菜，一壶酒，两副碗筷。见沈锦凰进来，太皇太后含笑招手：“沈卿来了，坐。今夜就咱们祖孙俩说说话，不必拘礼。”
沈锦凰将剑立在门边，依言在矮几对面坐下。宫女上前为她斟酒，酒是琥珀色的，香气醇厚。
“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哀家存了许久。”太皇太后举杯，“来，先陪哀家喝一杯。”
沈锦凰端起酒杯，却不饮：“太皇太后恕罪，臣明日要入斋宫，按礼当戒酒茹素。”
太皇太后笑容不变，自己抿了一口：“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她放下酒杯，意味深长地看着沈锦凰，“有些话，喝了酒才好说。”
沈锦凰沉默片刻，举杯一饮而尽。酒很烈，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好，爽快。”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宫女布菜，“尝尝这清蒸鲥鱼，江南贡品，一年也就这个时节最肥美。”
菜一道道上来，精致考究。太皇太后谈笑风生，说起宫中趣事，说起她年轻时随先帝南巡的见闻，仿佛真是一场寻常的家宴。
但沈锦凰知道，这只是前奏。
果然，酒过三巡，太皇太后话锋一转：“沈卿，昨日在文华殿，哀家提起前朝旧事，你似乎……不太爱听？”
“臣不敢。”沈锦凰放下筷子，“只是先父之事，臣不愿多提。”
“不愿多提，还是不敢多提？”太皇太后笑容渐淡，“沈卿，你可知道，你父亲当年的案子，卷宗足有三大箱？每一页，都是铁证如山。”
她拍了拍手。老太监捧着一个紫檀木匣进来，放在矮几上。
“打开看看。”太皇太后示意。
沈锦凰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沓泛黄的文书，最上面一份，赫然是沈牧之的“亲笔”供词——承认私通北戎，意图谋反。字迹与父亲的一般无二，连笔锋转折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下面还有往来密信、北戎王庭的印信、甚至还有沈牧之与北戎将领会面的“目击证词”。
每一份都做得天衣无缝。
沈锦凰一页页翻看，手指冰凉。若不是昨夜在莲花巷密室看到真相，她或许真会被这些“证据”击垮。
“现在你明白了？”太皇太后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声音温和，却字字如刀，“你父亲，确实有罪。当年先帝念在沈家世代忠良，本可从轻发落，但朝野激愤，不得不严办。哀家那时也为你父亲求过情，可惜……”
她叹了口气，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哀家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有怨。但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沈锦凰抬起头，直视太皇太后：“既然铁证如山，太皇太后为何还要让臣陪祭？一个叛臣之女，有何资格站上太庙祭坛？”
太皇太后擦了擦眼角，神色转为严肃：“因为你是沈牧之的女儿，也是北庭大都护。北境需要你，朝廷也需要你。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只要你忠心为朝廷效力，哀家可以保证，沈家的污名，永远不会再被提起。”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甚至……哀家可以奏请陛下，为沈家重修坟墓，赐谥号，让你父亲风风光光地下葬。如何？”
沈锦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掐进掌心。
这是交易。用承认父亲是叛臣，来换取平安和荣华。用背叛真相，来换取权势。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拿起“镇岳”剑。
太皇太后眼神一凝。
“这把剑，是先帝赐给臣父的。”沈锦凰抚摸着剑鞘，声音平静无波，“赐剑那日，先帝说：‘牧之，此剑名镇岳，愿你能镇守北岳，保我大周江山永固。’”
她转身看向太皇太后：“臣父用这把剑，在北境征战十五年，身上大小伤疤二十七处。最后一次出征前，他对臣说：‘锦凰，为将者，不求青史留名，但求问心无愧。’”
“太皇太后。”沈锦凰一字一顿，“您要臣承认父亲是叛臣，可以。但请先回答臣一个问题——”
她抽出“镇岳”剑，剑身在灯光下寒光凛凛：“一个叛臣，为何要死守云中镇二十七天，粮尽援绝，最后抱着敌军将领跳下城墙，同归于尽？一个叛臣，为何在城破前，还要烧掉所有军械粮草，不给敌人留下一粒粮食？”
太皇太后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暖阁内死一般寂静。炭火噼啪作响，窗外寒风呼啸。
良久，太皇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冷如冰霜：“沈卿，你可知道，你现在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质疑先帝圣裁，质疑朝廷法度？”
“臣不敢。”沈锦凰收剑入鞘，“臣只是不明白。”
“有些事，不需要你明白。”太皇太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只需要知道，听话，就能继续做你的北庭大都护，沈家也能得个善终。不听话……”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北境苦寒，战事频仍。一个不慎，损兵折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沈锦凰心头一凛。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若她不从，北境就会“出事”。
“太皇太后这是在威胁臣？”她声音也冷了下来。
“哀家是在提醒你。”太皇太后转身，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沈卿，你还年轻，有大好前程。何必为了二十年前的旧事，毁了自己，也毁了北境？”
她走回榻边坐下，端起酒杯：“来，再陪哀家喝一杯。喝了这杯酒，今夜的话，就当没说过。明日你安心入斋宫，三日后陪祭太庙，一切照旧。”
沈锦凰看着那杯酒，又看看太皇太后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知道，这杯酒喝下去，就是妥协，就是背叛。
可不喝呢？北境怎么办？龙城三万将士怎么办？赵霆、卢湛他们怎么办？
父亲，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沈锦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父亲最后出征那日的背影。大雪纷飞，他翻身上马，回头对她笑了笑：“锦凰，好好练剑。等爹回来，考你兵法。”
他再也没回来。
她睁开眼，接过酒杯。
“臣，谢太皇太后教诲。”
酒入喉，比刚才更烈，烈得像吞下一把刀子。
从慈宁宫出来时，已是亥时。雪又下了起来，漫天飞舞。
老太监撑伞送沈锦凰到宫门，软轿已在等候。上轿前，老太监低声道：“沈大都护，太皇太后让老奴转告您一句话。”
沈锦凰停步。
“太皇太后说，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糊涂。您是个聪明人。”
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座华丽而冰冷的宫殿。
沈锦凰坐在轿中，一动不动。手中的“镇岳”剑冰冷刺骨，就像她此刻的心。
父亲，女儿终于明白了。明白你为什么宁死也不辩解，明白你为什么选择战死沙场——因为有些真相，说出来比不说更可怕。因为有些敌人，比北戎的铁骑更难对付。
但女儿和你不一样。你可以忍，我不能。你可以死，我要活。
不仅要活，还要让那些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轿子行过寂静的街道，雪越下越大。沈锦凰掀开轿帘一角，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
京城，这座繁华的帝都，埋葬了多少忠骨，又藏着多少肮脏？
她放下轿帘，闭上眼睛。
明日入斋宫。三日后，太庙祭典。
萧绝说，那天会有变故。太皇太后说，那天会有“证据”出现。
那就来吧。让这场风暴，来得更猛烈些。
她握紧了剑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父亲，等着看。女儿会用这把“镇岳”剑，为你，为沈家，为所有蒙冤的人——
讨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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