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途中遇雨宿破庙，沈砚清鸢谈时局
成功逼退流民团伙后，队伍不敢在原地久留，连夜启程，希望能尽快远离那片是非之地。然而天公不作美，行至后半夜，铅灰色的云层终于承受不住重量，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瞬间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水幕。道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车马难行，刺骨的寒意伴随着雨水渗透进每个人的骨髓。
“统领！前面山腰好像有座庙！”负责探路的沈勇在雨幕中大喊。
沈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极目望去，果然在雨雾朦胧的山腰处，隐约可见一片坍塌了小半的飞檐斗拱。有地方避雨总是好的。“全队加速，到前面破庙避雨！”
队伍艰难地爬上泥泞的山坡，来到庙前。这是一座早已荒废不知多少年的山神庙，庙门歪斜，院墙多处坍塌，正殿的屋顶也破了好几个大洞，雨水哗啦啦地灌进来，但至少四面有墙，比暴露在野地强太多了。
众人狼狈不堪地涌入庙中，挤在尚且干燥的角落。护卫队迅速检查了整座庙宇，确认没有危险，然后分出人手在门口和破洞处警戒。湿透的柴火很难点燃，费了好大劲才在正殿中央，用找到的一些干燥朽木和随身携带的引火物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苍白的面孔。
沈砚安排好人手轮流休息和警戒，又查看了伤员的情况，这才得空走到靠近火堆的一根倾倒的石柱旁坐下，拧着湿透的衣角。苏清鸢也坐在不远处，云袖正用一块半干的布巾替她擦拭滴水的发梢。火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庙外，暴雨如注，雷声隆隆。庙内，除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殿角漏雨的滴答声，便是人们压抑的咳嗽和沉沉的呼吸声。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对前路的茫然，弥漫在空气中。
沉默良久，苏清鸢望着殿外漆黑的雨夜，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沈统领，你说……这天下，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她的问题很空泛，却又很沉重，直指这乱世的本源。
沈砚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焰燃得更旺些，橘色的火光映在他沉静的眸子里。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天灾或许无常，但**，多半是人祸。”
苏清鸢目光微动，看向他：“愿闻其详。”
“皇帝昏聩，只知炼丹求长生，沉迷享乐，不顾民生疾苦。”沈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冷峻的分析，“朝堂之上，忠奸不分，谄媚之徒当道，直言敢谏之臣遭贬。上行下效，地方官吏自然贪腐横行，层层盘剥。如那‘剿逆饷’，名为剿匪，实则为搜刮民脂民膏，满足上位者的私欲。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北地的流民、土匪，十有八九，都是被这层层人祸逼出来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寻常百姓辛苦一年，所得大半交了租税，稍有天灾，便无以为继。朝廷非但不抑兼并，赈济灾民，反而变本加厉，行此暴政……这天下，如何不乱？”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情绪化的控诉，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在陈述事实。但每一句，都精准地刺中了这个王朝腐朽的根基。
苏清鸢心中巨震。她没想到，一个农家出身的少年，竟能有如此清晰、深刻的见识！这绝非寻常乡野村夫能有的眼界！他所言，句句切中时弊，甚至比她身为国公之女、经历过一世沉浮所总结的，更为透彻和直指核心！
她忍不住追问：“那……依沈统领之见，这乱局，可有解法？”
沈砚抬起头，目光穿过破败的殿门，望向外面无边的黑暗，仿佛在凝视这个时代的深渊。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旧屋将倾，非一木可支。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制度，已然烂到了根子里。修修补补，无异于扬汤止沸。”
他收回目光，看向跳动的火焰，眼中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若要真正的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或许，唯有打破这旧有的坛坛罐罐，涤荡所有的污浊与不公，在一片废墟之上，重新建立新的秩序。轻徭薄赋，均田亩，兴水利，重民生，开言路，选贤能……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幼有所养，老有所终。”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苏清鸢脑海中炸响！
打破旧有的坛坛罐罐！重建新的秩序！
这是……**！
她猛地看向沈砚，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这个少年，他平静的外表下，竟然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念头！这已不仅仅是看清时弊，而是有了……**之心！
然而，奇怪的是，苏清鸢心中涌起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找到知己的激动与共鸣！前世，她亲眼目睹旧王朝的腐朽与不公，亲身经历家族被冤屈覆灭，对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和整个僵死的制度，早已深恶痛绝！沈砚的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重生以来，她一直将复仇和保全家族作为首要目标，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对这不公世道的怨恨？但她从未敢像沈砚这样，如此清晰、如此大胆地设想一个“推倒重来”的未来！
“打破……重建……”苏清鸢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眸中光彩流转，有震惊，有思索，更有一种被点燃的火焰，“沈统领之志，非常人可及。”
沈砚微微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谈何容易。前路漫漫，荆棘密布。或许终其一生，也看不到那片新天地。但……总得有人去想，有人去试。若人人都甘于现状，或只求苟活，那这人间，便永远只能是这般炼狱景象。”
他的坦诚和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让苏清鸢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她看着火光映照下他坚毅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簇不灭的、名为“希望”与“责任”的火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如同春雨后的藤蔓，悄然在心间滋生、蔓延。
那不仅仅是欣赏他的能力，也不仅仅是感激他的相助，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吸引与共鸣。在这冰冷绝望的乱世，能遇到一个与自己有着相似伤痛（她感同身受）、相似见识、甚至相似……野望的人，是何其难得！
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与坚定：“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沈统领，这条路，或许并不孤单。”
沈砚闻言，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在跳跃的火光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重、智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理解与支持的渴望。
庙外，暴雨依旧肆虐，仿佛要洗净世间一切污秽。
庙内，篝火噼啪，映照着两颗在乱世中偶然相遇、却仿佛注定要并肩前行的灵魂。
这一夜，在这荒山破庙之中，一场关于天下大势的对话，悄无声息地拉近了两颗心的距离。某种超越了合作与感激的情愫，如同殿外悄然滋生的青苔，在潮湿的雨夜中，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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