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声彻底远去,消失在无边芦苇的摇曳声中。笼罩土埂的那层流动暗影缓缓淡去,如同墨汁溶于水,不留痕迹。四周恢复了青芦荡原有的景象——惨淡天光下,茂密的芦苇如同沉默的灰绿色海洋,在带着水腥味的寒风中起伏,发出连绵不绝的低语。
林晚星和沈墨初僵在原地,惊魂未定。那个突兀响起又消失的声音,那种令芦苇丛中未知存在退却的暗影力量……是鸦?他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要救他们?
疑问如同气泡般涌现,但眼下更重要的是处理伤势。沈墨初的状况尤其糟糕,内伤在连续冲击下近乎失控,灵力枯竭,气息微弱,脸色灰败得吓人。林晚星虽然灵魂受创,但身体的伤势相对较轻,尚能行动。
她咬牙支撑着,先将沈墨初拖到土埂相对干燥的一侧,让他背靠着一丛较为坚韧的芦苇杆。然后迅速从沈墨初随身的布囊(幸好在之前逃亡中未曾丢失)中翻找药物。老鲶鱼准备的物资相当齐全,她找到专治内伤的“回春散”和稳定灵力的“凝元丹”,小心地喂沈墨初服下。
丹药入腹,沈墨初的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丝,但依旧昏迷不醒,眉头紧锁,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林晚星又取出干净的布条和清水,简单处理了两人身上的外伤和泥污。做完这些,她已经累得几乎虚脱,灵魂的隐痛阵阵袭来,让她眼前发黑。
她靠坐在沈墨初旁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青芦荡死寂得可怕,除了风声芦语,再无其他声响。天空是一种病态的、仿佛蒙着灰布的铅灰色,分不清是清晨、黄昏还是永夜。这里的时间感和方向感都极其模糊。
她拿出【火种刻印】握在手中,温润的触感和微弱的共鸣带来一丝心安。红珊瑚发簪上的裂痕让她心疼,她小心地将其贴身收好。顾云深的沉渊盒……想到那个被遗落在恐怖怨念风暴旁的盒子,她的心就沉了下去。但现在,她连自己和沈墨初能否活下去都无法保证,更别提回去寻找了。
“后悔吗?”
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了许多,就在她身侧不远处。
林晚星猛地转头,只见土埂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宽大布衣,微长的头发随意披散,面容清秀带着少年稚气,但那双墨黑的眼眸沉静得如同古井。鸦,就那样突兀地站在那里,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刚刚才被允许看见。
他手里把玩着那枚乌木鸟哨,目光扫过昏迷的沈墨初,最后落在林晚星苍白憔悴的脸上。
“后悔……什么?”林晚星声音干涩,握着刻印的手指收紧。
“很多。”鸦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天气,“后悔追查你姐姐的死因?后悔踏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后悔信任沈墨初,把他拖进这滩浑水?后悔……没能救下那个姓顾的小子?”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针,扎在林晚星心上。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后悔如果有用,姐姐就能复活吗?如果我不追查,那些因诅咒而死的人就能安息吗?沈墨初……他有他的选择。至于顾云深……”她喉头哽咽了一下,“我……会想办法。”
“哪怕自己都快死了?”鸦的墨黑眼眸里似乎有极淡的微光闪过。
“至少现在还没死。”林晚星抬起眼,迎着他的目光,“你救了我们,为什么?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老鲶鱼说你在‘听雨阁’附近活动。”
“我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在。”鸦说了句近乎废话的回答,他走到土埂边,望着无边无际的芦荡,“至于为什么救你们……我说过,你们是‘变数’。而我喜欢‘变数’。尤其是,当这个‘变数’手里还拿着‘旧誓刻印’,身上带着‘余烬之火’,心里揣着不该有的善念和愚蠢勇气的时候。”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们要是死在地下河里,就太无趣了。尤其是你,”他看向林晚星,“‘火继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熄灭在阴沟里,岂不是让那些等了万古的老家伙们太失望了?”
“火继者……”林晚星咀嚼着这个从远古字符中得来的词,“你知道这个称呼?知道‘归墟之眼’和‘烬之核’?”
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在下面,遇到‘她’的分身了?还试图跟它……‘讲道理’?”
想起那猩红身影最后的疯狂,林晚星心有余悸。“我只是……想试试。”
“愚蠢,但也不算全无效果。”鸦评价道,“你刺激到了她最深的伤口之一——关于‘顾家’和‘影子’。不过也彻底激怒了她那一部分纯粹怨念。以后在阴墟里,你会更‘受欢迎’。”
“影子……到底是什么?”林晚星急切地问,“白夫人一直在说‘还我影子’,那红珊瑚发簪的原主人小翠,似乎也跟这个有关?”
鸦把玩乌木哨子的手指停了一下。“影子啊……”他望向芦荡深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对白薇来说,‘影子’可能是她失去的‘清白’、‘名誉’、‘爱情’,也可能是她被夺走的‘人生’、‘未来’。对那些沉在这里的冤魂来说,‘影子’可能就是他们被遗忘的‘名字’和‘存在’。更广义地说……”他收回目光,看向林晚星,“在这片被‘错误’和‘怨念’扭曲的土地上,‘影子’就是一切被掩盖、被篡改、被掠夺的‘真实’。”
他指了指林晚星手中的【火种刻印】:“而这东西,还有你的‘火’,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用来照亮‘影子’,找回‘真实’的。所以她会恨,也会怕。”
这个解释让林晚星对白夫人的执念有了更深的理解,但同时也感到了更沉重的压力。她的力量,似乎天然站在了这阴墟怨念的对立面。
“那‘归墟之眼’和‘烬之核’呢?”她追问。
“那是更老的账了。”鸦似乎不太愿意多谈,“跟初火被封印、历史被篡改的那场‘大错误’有关。‘归墟之眼’是这片水泽阴性能量汇聚的一个极点,也是连接着更深处某些东西的‘通道’或‘钥匙孔’。‘烬之核’……可能是当年某位‘火继者’留下的、未完全熄灭的‘火种残骸’,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找到它们,或许能让你更清楚自己的路,也可能让你死得更快。”
他语气一转:“不过,那些对你现在来说太远了。你眼下该想的,是怎么活着穿过这片‘青芦荡’,怎么让你的同伴别死掉,还有……”他瞥了一眼沈墨初,“怎么应付即将追上来的‘尾巴’。”
“审判庭的人?”林晚星心中一凛。
“裴烈可不傻。老鲶鱼能拖他们一时,拖不了一世。他们肯定有追踪的手段,尤其是对沈墨初这种‘重点目标’。”鸦估算着,“最迟明天天亮前,他们就能摸到青芦荡边缘。当然,他们进来后会不会被这里的‘住户’热情招待,那就不好说了。”
时间再次变得紧迫。林晚星看着昏迷的沈墨初,又看看自己虚弱的身体,感到一阵无力。“我们……能出去吗?”
“单靠你们俩,悬。”鸦实话实说,“不过,既然我来了,总不好看着我的‘投资’这么快打水漂。”他收起乌木哨子,从他那不起眼的灰色布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小卷泛黄的、仿佛兽皮材质的布帛。另一样,则是一个拇指大小、通体漆黑、表面光滑如镜的卵形石头。
“青芦荡的地图,简略版,但标出了几条相对安全(记住,是相对)的路径和几个可以临时藏身的‘墩子’(芦苇荡中稍高的土丘)。”他将兽皮布帛递给林晚星,“按图走,避开标记的红叉区域,那些地方‘住’着不太讲理的东西。如果听到芦苇下面有‘咕咚咕咚’像喝水的声音,或者看到水洼里冒彩色泡泡,绕开,别好奇。”
林晚星接过地图,入手微凉,上面的线条和标记用一种暗红色的颜料绘制,仿佛干涸的血迹。她快速扫了一眼,路线曲折复杂,但至少有了方向。
“这个,”鸦又拿起那颗黑色卵石,“叫‘匿影石’。捏碎了,能在小范围内制造一片持续约一刻钟的‘绝对暗影领域’,屏蔽大部分感知和追踪,包括一些怨念的窥探。但记住,只能用一次,而且使用后你们的气息会像黑夜里的烟火一样明显一刻钟,然后彻底消失一段时间。关键时刻再用。”
他将匿影石也交给林晚星。“我能帮的就这些了。接下来,你们得靠自己走。穿过青芦荡,北边有一片废弃的渔村遗址,叫‘泽口’。那里是阴墟外围少数还有一点‘人间气’的地方,也是进入‘残霞渡’核心区域前最后一个能喘口气的补给点(如果你能找到补给的话)。到了那里,再做下一步打算。”
林晚星握紧地图和匿影石,心中稍定。“谢谢。你……不跟我们一起?”
“我的路和你们的不太一样。”鸦摇头,“而且,我还有别的事要确认。”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芦荡深处,墨黑的眼眸中似乎映照出一些林晚星看不见的东西,“这片荡子下面……埋着的东西,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多。白薇的怨念只是最上面一层。”
他收回目光,看向林晚星:“抓紧时间恢复吧。沈家小子一时半会醒不了,但丹药吊着命,死不了。你趁现在,试着用你的‘火’和‘刻印’,沟通一下这片土地。”
“沟通土地?”林晚星不解。
“青芦荡是阴墟怨念与现世地理交织的产物,本身就蕴含着大量被扭曲的信息和情感。你的‘真实’心镜和初火,或许能像解读物品残影一样,从这片环境的‘大残影’中,捕捉到一些有用的碎片——比如,百年前那场灾难更具体的画面,或者……关于那个‘小翠’和‘影子’的更多线索。”鸦解释道,“这有助于你理解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也可能帮你避开一些基于特定记忆触发的陷阱。”
这是个大胆而危险的建议。主动去感知这片怨念冲天的土地,无异于将灵魂再次暴露在混乱信息的冲刷下。但林晚星知道,想要活下去,想要救回顾云深,想要揭开真相,她必须掌握更多信息。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试试。”
鸦不再多说,身影向后一退,便如同融入芦荡的阴影中,消失不见,只留下最后一句叮嘱:“记住,无论‘看’到什么,保持自我。你手中的‘火’,是你最大的依仗。”
土埂上,又只剩下林晚星和昏迷的沈墨初。
她先仔细检查了沈墨初的状况,确认他气息虽然微弱但趋于稳定,又将一些驱散阴寒的药材放在他身边。然后,她走到土埂边缘,面朝浩瀚的芦荡盘膝坐下。
将【火种刻印】置于膝上,双手虚按地面,闭上眼睛。
灵魂深处,那面布满裂痕却依旧清澈的“真实”心镜缓缓浮现。她不再压抑初火火种,反而引导它温和地燃烧,将一丝蕴含着“调和”与“感知”意念的火光,如同触须般,小心翼翼地探入脚下潮湿的泥土,探入周围无边的芦苇根系,探入那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阴冷水汽与沉淀的怨念之中。
起初,是一片混乱的黑暗与嘈杂。无数破碎的哭泣、咒骂、哀求、木料断裂声、水流轰鸣声、火焰燃烧声……交织成一片无法理解的噪音海洋,疯狂冲击着她的意识。灵魂的裂痕传来尖锐刺痛。
她紧守心神,以【火种刻印】为“锚”,以初火为“灯”,在心镜中努力分辨、梳理那些混乱的信息流。
渐渐地,一些相对清晰的“碎片”开始浮现:
· 画面一:夜色下的梨园,灯火通明,戏台上水袖翻飞,唱腔婉转。台下座无虚席,喝彩声不断。一个身着华服、面容英俊却带着几分轻佻的年轻男子(顾震山?)坐在前排,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的花旦(白薇)。角落阴影里,一个穿着丫鬟服饰、面容清秀的少女(小翠?)偷偷望着那年轻男子,眼神复杂。
· 画面二:后台妆镜前,卸去油彩的白薇脸色苍白,看着镜中自己脖颈上一处暧昧的红痕,眼神冰冷而绝望。小翠在一旁默默递上热毛巾,欲言又止。
· 画面三:暴雨如注的夜晚,简陋的房间里,白薇将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的物件(形状像是一面小镜子?)塞给小翠,急促地低语着什么。小翠泪流满面,紧紧抱住包裹,不住点头。
· 画面四(模糊而剧烈):滔天的洪水冲破堤坝,吞噬一切!戏台倒塌,梁柱断裂,人群哭喊着奔逃。水中,白薇那身猩红的戏服如同一朵凋零的花,缓缓沉入浑浊的激流。远处,似乎有另一道纤细的身影(小翠?)也被洪水卷走,手中还紧紧握着那个红布包裹……
· 画面五(诡异):洪水退去后(也许是多年后),一片死寂的沼泽水域。水底深处,一面镶嵌在腐朽戏台残骸上的、布满裂纹的古老铜镜,幽幽地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镜面中,似乎映照出的并非周围的景象,而是……一片深邃的、旋转的黑暗,以及黑暗中无数扭曲挣扎的影子!
最后这个画面让林晚星心神巨震!那铜镜!那水底的镜子!难道就是白夫人执念中提到的“影子”的具象化?或者,是某种关键的“媒介”?
她还欲再看,信息流却骤然变得狂暴混乱!一股极其阴冷、带着窥探意味的意念,仿佛顺着她的感知逆流而上,猛地向她袭来!是这片土地深处某个更古老、更沉眠的存在被惊动了?还是白夫人的力量在反追踪?
林晚星果断切断感知,猛地睁开眼睛,脸色惨白,大口喘息,冷汗浸透后背。刚才的探查虽然短暂,却让她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关于小翠与白薇的关系,关于那面可能关键的水底铜镜,关于那场灾难的更多细节。
然而,她也感觉到,自己刚才的探查,似乎在这片死寂的芦荡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更深处的不祥涟漪。
她看向昏迷的沈墨初,又看向手中简陋的地图和匿影石。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她费力地背起沈墨初(他比看起来要沉得多),按照地图指示,选择了一条向东北方向延伸的路径,蹒跚地走入茂密无边的芦苇丛中。
芦苇比她人还高,叶片边缘锋利,划破皮肤。脚下是深浅不一的淤泥和水洼,每一步都艰难异常。阴冷的水汽和怨念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们的身体和心神。林晚星不得不持续消耗初火之力来驱散寒意、保持清醒,这对她本已受创的灵魂是巨大的负担。
按照地图走了约一个时辰,天色(如果那铅灰色算天色的话)似乎更暗了些。他们找到了第一个标记的“墩子”——一个稍高于周围水面的小土丘,上面芦苇稀疏一些。
林晚星将沈墨初放下,自己也累得几乎瘫倒。她拿出干粮和水,勉强吃了几口。沈墨初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一点点。
休息了不到一刻钟,林晚星忽然竖起耳朵。
风中,除了芦苇的沙沙声,似乎隐隐传来了别的声音。
是……摇橹声?还有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渔歌声?
在这片死寂的鬼地方,怎么会有摇橹和渔歌?
她警惕地站起身,透过芦苇缝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西北方)望去。
只见远处朦胧的水雾中,隐约出现了一叶破旧的小舟的影子。舟上似乎有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人影,正慢悠悠地摇着橹,嘴里哼着调子古怪、词句模糊的渔歌,朝着芦荡更深处驶去。
那身影,那歌声,在这诡异的环境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是幻象?是阴墟回响?还是……某种更危险的“东西”,伪装成了人间烟火气?
林晚星的心脏,再次提了起来。
而那叶小舟和舟上的身影,似乎并未察觉他们的存在,依旧不疾不徐,悠悠荡荡,渐渐消失在浓重的水雾与芦荡深处。
只有那飘渺诡异的渔歌声,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月昏昏……水茫茫……捞不起哟……镜中伤……”
“……影幢幢……泪汪汪……谁人还我……旧时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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