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山风如刀,切割着不周山裸露的黑色岩脊,卷起千年不化的积雪,发出呜咽般的呼号。在这片诸神对峙、战火将燃的绝地,哈迪斯呼出的那口白气,在冰冷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仿佛是他此刻心绪——冰冷、缥缈,却又带着残存温度的写照。
他站在易风和晴的对面,厚重的冥府黑袍在风中纹丝不动,如同脚下扎根于亘古寒冰的岩石。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此刻燃烧着沉郁火焰的眼眸。那火焰并非愤怒,而是某种灼烧灵魂已久的、混杂了痛苦、觉悟与决绝的复杂光亮。
“易风,” 哈迪斯的声音比这山风更冷,却奇异般地穿透了远处隐隐传来的能量轰鸣,清晰地送入两人耳中,“你守护凤凰族,看尽涅盘重生,见证忠贞不渝,你的目光所及,是凡灵种族中最接近完美、最闪耀光辉的一面。你的经历,太美好了,美好得几乎让你忘记了这世界的另一副面孔。”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似乎穿越了眼前的两人,投向了记忆深处那片被永恒霜雪覆盖的西方冻土。
“而我,冥府的主人,接引亡魂的摆渡人,我的足迹踏遍西方诸族的荒原与墓场。我见过太多你未曾目睹,或许也不愿目睹的……黯淡与沉沦。”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仿佛在压抑某种即将喷薄的情绪,“你知道‘永霜遗民’吗?那个被神族从北方驱逐到西方的种族,肌肤苍白如雪,发丝如冰凌,尖耳聆听着永恒的风雪哀歌。他们之中,曾诞生过一个被所有知情人嗤笑的……‘蠢货’。”
哈迪斯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充满苦涩与嘲弄的弧度。
“一个骑士。一个生来就不够俊美,天赋平平,脑子也称不上灵光的永霜遗民骑士。他没有传奇的武力,没有洞悉人心的智慧,甚至坚守着一些在旁人看来迂腐不堪的‘骑士信条’。就是这样一个平凡到尘埃里的凡灵,却做着一件最不平凡,也最‘愚蠢’的事——他耗尽毕生心力,拖着那副并不强健的躯体,奔走于磐岩族的熔岩山脉、熵烬族的灰烬平原、永霜遗民的冰封峡谷以及树灵族的幽邃密林之间。”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仿佛在吟诵一首古老的、注定悲剧的史诗。
“他试图说服这四个世代为仇、彼此提防、习俗与信仰迥异的种族,放下刀兵,携手共存。结果?呵……可想而知。他遭受过磐岩族武士的嘲弄驱逐,被熵烬族的巫师视为带来不祥的蠢物,在本族也被斥为不务正业的疯子,甚至误入树灵族的圣地,引发更大的误会与敌视。他奉若圭臬的‘骑士守则’——公正、怜悯、勇气、牺牲——在现实的泥沼中寸步难行,好几次,他那不合时宜的‘善意’和‘坚持’,反而激化了矛盾,酿成了更糟的后果。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笑话。”
哈迪斯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黑袍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拂动。刹那间,周围呼啸的雪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攫取、驯服,在他掌心上方盘旋、凝聚,化作一幅栩栩如生、纤毫毕现的冰雪幻景。
幻景中,浮现出一个身影——衣衫单薄破旧,面容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凹陷,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他正将自己手中仅有的、干硬如石的黑面包,小心翼翼地掰成几块,分给蜷缩在街角、比他看起来更加凄惨的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异族孩童和老叟。他脸上没有施舍的高傲,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分享的快乐。
“直到那一天,” 哈迪斯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平静,平静之下却涌动着骇人的暗流,“他死了。不是死于仇杀,不是死于疾病,甚至不是死于绝望的自戕。他饿死在磐岩族边境一个无名小镇肮脏的街角。因为最后一点钱买的食物,他分给了旁人。我,执掌死亡的神,亲赴凡间,去接引这个……特殊的灵魂。”
冰雪幻景变化,显露出冥府的景象。无数亡魂在渡船前徘徊,表情或迷茫,或痛苦,或悔恨,或癫狂,或愤怒,演绎着众生临死前的百态。然而,在这片灰暗的、充斥着负面情绪的魂灵之海中,那个永霜遗民骑士的灵魂,却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格格不入的辉光。他脸上没有常见的死亡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悲悯与不解。
哈迪斯的幻影(代表过去)站在他面前。骑士的灵魂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冥府之主,那目光清澈得刺痛神心。
“他问我……” 哈迪斯本尊的声音与幻景中骑士灵魂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回荡在山风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质问力量:
“死亡,难道不应该是世间最公平的法则吗?为何在您手中,它也变得如此不公?!”
幻景中的骑士灵魂激动起来,虚幻的身躯因强烈的情绪而波动:“那些穷人!那些弱者!他们生前受尽饥寒,死后魂魄不得安宁!他们甚至没有机会活到命定的寿数,便在苦难中早早消亡!而那些富人、权贵!他们生前享尽荣华,在温暖的屋宇中听着靡靡之音,安然等待命数终结!这算什么公平?!我憎恨这种不公!以我骑士的荣誉与灵魂起誓,我坚决抵制你这扭曲的、充满偏见的‘公正’!”
话音落下,那骑士的灵魂,竟以残存的所有意志,凭空凝聚出一把纯粹由灵魂执念与不屈信念构成的、半透明的长剑,尽管颤抖,却无比决绝地,向着他面前至高无上的冥府之主——哈迪斯的幻影——挥剑斩去!
“嗤——”
剑锋毫无悬念地穿过了哈迪斯虚幻的身影,没有造成任何实质伤害。但就在那一瞬间,冰雪幻景剧烈波动,哈迪斯本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震颤了一下。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一刻,那并非来自力量,而是来自某种纯粹信念的、无形无质却重若千钧的冲击。
“我知道,那攻击毫无用处。” 哈迪斯睁开眼,幻景消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仿佛灵魂被凿开了一个口子,“但,就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真的砍进了我的心里。不是伤痕,而是一道光……一道我从未在冥府那亘古的黑暗与哀嚎中见过的、属于‘人’的、愚蠢又璀璨的光。”
他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幻痛。
“就在那时,我忽然……理解了。” 他看向易风,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对方的眼睛,直视其灵魂深处,“我理解了为何你当年执意要穿梭时空,带回那些属于‘人类’——那个或许因我们存在而永远无法诞生的种族——的典籍与思想。我翻开了它们,那些纸张,那些文字……我看到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怒吼,看到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看到了为理想赴汤蹈火、百死不悔的赤诚……那是一种与我们神族截然不同的、生于尘埃、却敢于仰望星空、甚至试图改造星空的精神与信仰!”
他的语气从回忆的飘渺,逐渐变得沉重、坚定,最终化为铿锵的、带着血与铁锈味的决断。
“而反观我们神族自己?” 哈迪斯的手,终于缓缓探入怀中,取出了那顶散发着幽邃、不祥气息的冥王王冠。冠冕上镶嵌的宝石如同凝固的冥河,流淌着死亡与终结的法则。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其庄重地、近乎仪式般地戴在了自己的头顶。
戴上王冠的刹那,他周身的气势陡然一变。不再是那个略带疲惫与悲哀的叙述者,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位执掌冥府、威严深重的神王,但这份威严中,却浸透了破灭与重生的疯狂决心。
“正是神,以及神所制定的、不容置疑的权柄与秩序,让亿万凡灵处于今日这般境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冥府的号角,带着审判般的力度,“我们,高踞云端,坐享这天地间最丰沛的灵韵,最广阔的疆土!神瞰大陆二分之一的土地与资源,尽归我数百神只所有! 而另一边,数以亿兆计的凡灵种族,却要拥挤在剩下的一半贫瘠之地,为了有限的生存空间与资源彼此征伐、苟延残喘!这,便是我们建立的‘秩序’!”
他踏前一步,脚下冻结的岩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目光如电,直刺易风:
“不作为,已是最大的恶!易风!我们享受着由亿万物灵尸骨与血泪堆砌而成的永恒与强盛,却对脚下这片土地因我们而生的无尽苦难视而不见,甚至习以为常!更有甚者,某些高高在上的同僚,还以‘信仰’、‘试炼’、‘天命’为名,肆意干涉、掠夺、玩弄凡灵的命运!这难道就是你想要守护的‘美好’?这难道就是凤凰族浴火重生所依托的‘世界’?!”
哈迪斯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眼前这巍峨的不周山,拥抱这整个被他所控诉的世界,他的声音最终化为一道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宣告,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如同送葬的钟声:
“看清吧,易风!这扭曲的根源,便是神族本身,是这不容挑战的神权!唯有打破这由我们亲手建立的、看似永恒实则腐朽的牢笼,唯有让这高高在上的‘神明’从这世间消失……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如那个愚蠢骑士般的灵魂,那些无数沉默的、受苦的众生,才能真正呼吸,才可能拥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再被神明阴影笼罩的未来!”
“这,就是我的道路。这,就是我戴上这顶冠冕的意义。”
话音落下,冥王冠幽光暴涨,与不周山深处传来的、越发狂暴紊乱的空间波动隐隐共鸣。哈迪斯屹立于风雪之中,黑袍猎猎,宛如一尊从绝望与觉悟中诞生的、向旧日主宰发起终极反叛的黑暗神只。
他的独白,是一场审判,是对神族统治的控诉,也是一份沉重的、充满悲剧色彩的宣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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