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骨莫拾圆,遇方需绕行;髓中有窃语,闻之莫应声;拼合忌成人,成人魂自醒。”
陶俑沉重的脚步声在“思忆回廊”狭窄的巷道里回荡,每一步都踏起细微的、闪着银光的尘埃。江眠靠在暗银色的蜂窝状墙壁上,透过陶土眼窝的缝隙,审视着眼前这个自称阿弃的少年。
他大约十五六岁,瘦得肋骨根根可见,亚麻色的头发沾满污垢打着结,碧绿的眼睛在苍白脸上显得格外大——太大了,大得有些不合比例。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痛苦与哀求,还有一丝江眠熟悉的、渊层居民特有的那种机警与算计,尽管他试图用少年的稚气掩盖。
“骨冢分三层。”阿弃的声音嘶哑,每说几个字就要喘息片刻,“最外层是‘油污滩’,那些黑油会动,会凝成触须,我被划伤就是在那儿……中层是‘百骸林’,骨头堆成林子,有些骨头会‘醒’,但大多是零散的,好拿……最深处,他们叫‘髓心洞’,没人敢进去,听说进去的都没出来。”
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上的孔洞,指尖染上一层暗银色粉末。
“你怎么知道这些?”江眠用意念问道,陶俑的手指在背后悄悄捏住了一小撮显迹粉。
阿弃的睫毛颤了颤:“我……我来这儿三个月了。最开始躲在一个废弃的‘观测塔’残骸里,偷听那些拾荒者说话。他们有时候喝多了——如果那种发光的黏液算酒的话——会吹嘘自己去过哪儿,见过什么。”
三个月。一个人类少年,在渊层存活三个月。
江眠左胸的火星微微发热,传递来一种模糊的警觉。这少年身上的能量波动太弱了,弱得不正常。就像一层薄薄的壳,壳下面……
“你要找的‘噬污骨’,”她转换话题,“长什么样?”
“灰白色,表面有蜂窝状小孔,摸上去温热。”阿弃立刻回答,语速快了些,“通常长在油污滩和百骸林交界处,那些骨头半浸在黑油里的地方。它们以污油为食,所以粉末能解毒。”
描述很详细,详细得像背诵条目。
江眠从陶俑腰间的凹陷里取出那截暗金色脊椎骨的一小片碎屑——她在坡地时故意掰下来的。她把碎屑举到阿弃面前:“见过这种骨头吗?”
阿弃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江眠捕捉到了。那不是惊讶,是……恐惧?还有一丝贪婪?
“没、没见过。”阿弃移开视线,“颜色很特别……你在哪儿找到的?”
“沉眠巨像脚下。”江眠收起碎屑,用意念轻描淡写地说,“一个陷阱里。”
阿弃的喉结动了动。他没再追问,转而说:“如果你要去骨冢,我知道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可以绕过油污滩最危险的部分,直接到百骸林边缘。作为带路的报酬……你找到噬污骨后分我一点,行吗?”
他的语气谦卑,眼神却飘向江眠背后的包裹——那里装着完整的暗金脊椎骨。
江眠沉默了片刻。她在权衡。带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一个可疑的陌生人,进入危险区域,无疑是愚蠢的。但另一方面,她对骨冢的了解确实有限,阿弃的信息或许能让她避开最致命的陷阱。而且……
她需要观察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太巧合了。拍卖场的风波刚过去,她就遇到了一个急需帮助的、知道骨冢情报的“幸存者”?
“带路。”江眠最终用意念说,“但如果你有任何异常举动——”陶俑的手抬起,左胸处那点透明的火星透过陶土隐约亮了一瞬,“我会立刻杀了你。”
阿弃打了个寒颤,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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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思忆回廊”后,阿弃领着江眠穿过一片江眠从未到过的区域。这里建筑更加破败,残骸像是被某种巨力揉碎后又随意丢弃的玩具,层层叠叠挤压在一起,形成无数扭曲的缝隙和孔洞。光线极暗,只有零星的记忆光斑像鬼火般飘荡。
“这里是‘旧货栈区’,”阿弃压低声音说,他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腰,手始终按着腹部的伤口,“很久以前,有些商人在这里交易从上层坠落的‘物资’。后来发生了一次‘规则潮汐’,整个区域被冲刷了一遍,活下来的没几个。现在这里基本空了,但有一条捷径能通到骨冢背面。”
他在一堆锈蚀的金属框架前停下。框架后面是一个倾斜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深处漆黑,传来隐约的、类似无数细沙流动的沙沙声。
“从这儿下去,走大概一刻钟,就能到百骸林东侧。”阿弃说,“那条路上油污怪少,但……有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回声。”阿弃的声音更低了,“不是记忆光斑那种温和的回声。是死在这里的商人和顾客的……执念碎片。它们有时候会‘重演’过去的片段,如果你被卷进去,可能会被当成交易对象,或者……货物。”
江眠透过裂缝往里看。黑暗深处,似乎有模糊的光影晃动,像是烛火,又像是某种金属的反光。她撒了一点显迹粉进去,粉末飘落时,照亮了裂缝内壁——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抓痕,还有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
“你走过这条路?”她问阿弃。
“走过一次。”阿弃的喉结动了动,“为了躲一群发疯的‘巡骨傀’。那次我……我差点没出来。”
“那你为什么还敢走?”
阿弃抬起头,碧绿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光:“因为比起油污怪,回声至少不会立刻要你的命。它们只是……想完成未尽的交易。如果你懂得怎么应对,还能从它们那儿换到点有用的信息。”
他说“换”的时候,语气有些微妙。
江眠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率先弯腰钻进裂缝。陶俑身躯在狭窄空间里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碎屑簌簌落下。
“跟紧。”她的意念传来。
裂缝内部比想象中深,且逐渐向下倾斜。墙壁上的抓痕越来越多,有些还很新鲜。阿弃跟在后面,他的喘息声在密闭空间里被放大,混合着某种细微的、仿佛窃窃私语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从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响在意识里。
“……三箱纯净记忆结晶……换你那批渊铁矿……”
“……这具身体还能用三十年……价格不能再低了……”
“……契约……签了契约就不能反悔……”
断断续续的片段,男女老幼的声音混杂,带着强烈的焦虑、贪婪和绝望。江眠左胸的火星微微跳动,将这些杂音过滤、驱散。她回头看了一眼阿弃,少年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但眼神还算清明。
“别听它们。”阿弃嘶声说,“听了就会被缠上。”
“你怎么知道?”江眠问。
“我祖父教过。”阿弃快速回答,“他是……他是个民俗学者。研究各地巫傩仪式和禁忌。他说执念如傩戏里的恶鬼,你回应它,它就上了你的身。”
民俗学者。傩戏。
江眠想起陶老棚屋里那些古籍,有几卷确实提到过旧时代某些地区的巫傩传统,认为面具和仪式能沟通生死、镇压邪祟。如果阿弃的祖父真是学者,那少年懂得辨识骨头和应对执念,倒说得通。
又前进了一段,裂缝忽然开阔,形成一个约莫房间大小的天然石室。石室中央,景象让江眠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光。
不是记忆光斑的冷光,而是温暖的、晃动的烛光。三支粗大的白色蜡烛插在倾倒的木箱上,烛火稳定得不正常。蜡烛围出一小片光晕,光晕里,有四个模糊的人影围坐在一起,正低声交谈。
他们的身影半透明,穿着旧时代的服饰——长衫、马褂、西式西装混杂。面容模糊不清,但动作生动:一人正用手指蘸着某种发光的液体,在虚空中书写;另一人捧着一本厚重的、书页泛黄的书册;第三人面前摊开一块布,上面摆放着几件物品的虚影;第四人则不断搓着手,显得焦躁不安。
“别过去。”阿弃拉住江眠的陶俑手臂,触感冰凉,“他们在‘复盘’最后一次交易。如果我们进入光晕范围,就会被拉进去顶替某个角色。”
“顶替了会怎样?”
“完成交易,或者……交易失败。”阿弃的声音发紧,“我上次看到一个人被拉进去,顶替了买家的位置。他必须用自己身上的一样东西,换卖家手里的一块‘规则稳定结晶’。他拿不出等值的东西,最后……最后他把自己的一段记忆抵押了。出来的时候,他忘了自己是谁。”
江眠看着那四个虚影。书写的人似乎在拟订契约,捧书的人快速翻页仿佛在查证条款,展示物品的人不断调整布上物品的位置,搓手的人越来越焦急。
“他们在交易什么?”她问。
阿弃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卖家的布上……左边是一块‘冥骨’,中间是一瓶‘记忆精粹’,右边是……一颗眼球?”
江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那块摊开的布匹虚影上,右侧摆放着一颗栩栩如生的眼球模型,瞳孔处有一点暗金色,正微微转动。
暗金色。
和她那截脊椎骨的颜色一样。
“什么生物的眼球会是暗金色?”江眠用意念问,同时警惕地观察阿弃的反应。
阿弃沉默了几秒,才慢慢说:“我祖父的笔记里提过一种东西……叫‘谛视之瞳’。传说某些古老的存在,它们的眼睛能看穿规则本质,甚至窥见时间的碎片。这种眼睛死后不腐,会保持活性,瞳孔颜色就是暗金。”
“你祖父在哪儿看到的记载?”
“一本叫《傩渊异闻录》的手抄本,作者不详。里面记录了各种渊层和上层交界处出现的怪异现象和物品。”阿弃的语速平稳,但江眠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那本书后来遗失了,在我家遭遇……变故的时候。”
变故。坠落。幸存。
故事很完整,但越完整,越可疑。
这时,石室中央的光晕忽然扩大了。
烛火猛地蹿高,四个虚影同时转向江眠和阿弃的方向。虽然他们没有五官,但江眠清晰地感觉到,四道“目光”锁定了他们。
“新客人……”书写者的虚影发出空洞的声音,“正好……契约需要见证人……”
“不!”阿弃低吼一声,转身就要往回跑。
但已经晚了。
光晕如同活物般蔓延过来,瞬间吞没了他们。烛火在眼前炸开成一片白茫茫的光海,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汇成洪流,冲进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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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眠感觉自己在下沉。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下沉,而是意识的沉降。无数画面、声音、气味碎片般涌来,又迅速褪去。她看见高耸的、有着飞檐斗拱的木质建筑(像旧时代中国的楼阁),看见人们戴着狰狞或慈祥的傩戏面具在街上游行,看见某个祠堂里供奉着一尊没有面孔的神像,神像手中托着一颗暗金色的眼球。
然后画面切换。
她变成了那个搓手的买家。焦虑、急切、恐惧的情绪如潮水般淹没她。她急需那块冥骨,为了救一个人,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但卖家开出的价格太高——不仅要记忆精粹和规则结晶,还要一颗“活着的、自愿献出的眼睛”。
“我没有眼睛可以给你!”她听见自己(买家的意识)在尖叫,“我可以用别的换!寿命!运气!什么都行!”
卖家虚影(那个展示物品的人)缓缓摇头:“只要眼睛。谛视之瞳的后裔的眼睛。这是契约的要求。”
“我不知道什么谛视之瞳的后裔!”
“你知道。”卖家的声音冰冷,“你带来的那个少年,他的眼睛……是碧绿色的,对吗?碧绿中带着一丝暗金纹路。他是混血,稀薄的血脉,但足够了。”
少年?
江眠猛地挣扎,试图从买家的意识中脱离。但契约的力量束缚着她,她不得不继续扮演这个角色,感受着买家内心撕裂般的痛苦——一边是想要拯救的人,一边是无辜的少年。
“不……我不能……”买家在挣扎。
“那就交易失败。”书写者虚影举起那份发光的契约,“根据条款,失败方将抵押自己最珍贵的一段记忆。”
最珍贵的记忆?
江眠感觉到买家的意识在颤抖,一段画面被迫浮出表层:一个雨夜,狭窄的巷子,少年浑身湿透地蜷缩在角落,碧绿的眼睛抬起,看着她,说:“姐姐,我冷。”
然后是她蹲下身,把外衣披在少年身上,说:“跟我回家。”
这段记忆被无形之力从买家意识中剥离,化作一团柔和的光晕,飘向卖家。买家发出无声的哀嚎,她能感觉到,某种重要的东西永远消失了。
但交易还在继续。
因为记忆只是抵押品,不是付款。如果最终无法完成交易,抵押品将被没收,而买家还要承受契约反噬。
“你还有时间。”卖家的声音带着残忍的愉悦,“三天。带少年来,或者……找到另一颗符合条件的眼睛。”
光晕开始收缩。
江眠拼命挣扎,左胸的火星猛然爆发出混乱的力量,冲击着契约的束缚。她的意识是“错误”的,是不该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乱码,契约的力量对她的束缚出现了裂痕——
“破!”
她用尽全部意念,将火星的能量炸开。
白光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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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眠踉跄着后退,陶俑身躯撞在裂缝墙壁上,发出闷响。她回到了石室边缘,烛光恢复正常大小,四个虚影又背对着他们,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阿弃倒在她脚边,昏迷不醒。他的眼皮微微颤动,眼角渗出一滴血泪。
江眠蹲下,检查他的状况。呼吸微弱但平稳,腹部的伤口似乎没有恶化。她犹豫了一下,伸手翻开他的左眼皮。
碧绿色的虹膜,在昏暗光线下,靠近瞳孔的位置,确实有一圈极细微的、暗金色的纹路——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谛视之瞳的后裔。
混血。
江眠放下手,沉默地看着少年苍白的脸。刚才在契约幻境里,买家的记忆片段中,那个雨夜的少年……也是碧绿眼睛。
巧合太多,就不再是巧合。
她将阿弃扶起来,靠墙坐着,然后从他破烂的衣袋里,摸出了几样东西:一块干硬的、不知名的根茎(可能是食物),一小包用叶子裹着的骨粉(也许是他自己磨的噬污骨粉),还有——一枚拇指大小的、暗银色的徽章。
徽章已经锈蚀,但还能辨认出图案:一座高塔,塔顶有一只眼睛。
江眠见过这个图案。在陶老棚屋的某本古籍插图上,标注着“观测塔·旧纪元监察机构”。
阿弃说他在废弃的观测塔里躲了三个月。
但他没说,他可能本来就是观测塔的人。
江眠把徽章塞回阿弃口袋,站起身。契约幻境里的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时间梳理。买家要救的人是谁?为什么需要冥骨?卖家是谁?那场未完成的交易,最终结局如何?
还有,阿弃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他真的是无意中坠落的幸存者?还是被故意送到渊层的……货物?
石室里的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
四个虚影同时转头,这一次,他们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有了明确的焦点——聚焦在江眠背后的包裹上。
“啊……”卖家虚影发出满足的叹息,“它来了……终于来了……”
“契约可以完成了。”书写者虚影举起发光的契约书,“以眼换骨,公平交易。”
江眠立刻后退,但裂缝出口的方向,不知何时也出现了烛光。另一组虚影浮现,堵住了退路。
她被包围了。
“交出脊椎骨,”卖家虚影的声音变得清晰而迫切,“或者……交出少年。完成契约,你们就可以离开。”
江眠的左胸火星疯狂跳动,预警着极度危险。这些回声执念的力量比她预想的强,而且它们的目标明确——要么是暗金脊椎骨,要么是阿弃的眼睛。
为什么?
脊椎骨和眼睛之间,有什么联系?
她忽然想起阿弃描述“谛视之瞳”时说的话:“能看穿规则本质,甚至窥见时间的碎片。”
看穿规则本质。
她的冥骨傀炼制,需要能承载混乱之火、理解规则本质的骨架。如果脊椎骨来自拥有“谛视之瞳”的生物,那它确实是最佳材料。
但卖家要它做什么?还有眼睛……
“契约的内容是什么?”江眠用意念问道,同时悄悄将手伸向背后的包裹。
卖家虚影似乎很乐意解释:“很简单。我需要一具能够‘看见真相’的躯壳。脊椎骨是框架,眼睛是窗口。有了这两样,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上层,看清当年是谁背叛了我,是谁让我困死在这黑暗里!”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积压数百年的怨毒。
“所以你要阿弃的眼睛?”
“他的眼睛纯度不够。”卖家冷笑,“但可以做为引子,激活脊椎骨里残留的‘瞳力’。真正的眼睛……我已经有更好的人选了。”
更好的人选?
江眠还没反应过来,石室顶部的黑暗忽然裂开。一道人影轻盈落下,足尖点地,无声无息。
来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长袍,戴着傩戏中“判官”的面具,面具上的油彩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灯笼里不是烛火,而是一团缓缓旋转的暗金色光晕——光晕中心,隐约可见一颗眼球的轮廓。
“百囊婆?”江眠认出了那身袍子。
“哎呀,被认出来了。”百囊婆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依旧是那甜腻腻的调子,却多了几分冷意,“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我可是专程为你来的呢。”
她举起灯笼,暗金光晕照亮了整个石室。
江眠看到,那四个虚影在光晕中逐渐凝实——不,不是凝实,是在被灯笼吸收。卖家、书写者、捧书人、焦躁的买家,他们的身影扭曲着,哀嚎着,被吸入灯笼,与那颗暗金色眼球融为一体。
“这些回声,是我养在这里的‘饵’。”百囊婆轻笑着说,“专门钓那些对骨冢好奇、又有点本事的新人。这些年,钓到过几个不错的‘材料’,但都比不上你……”
她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在江眠身上,或者说,落在江眠左胸那点火星上。
“混乱的火种,错误的存在,却偏偏找到了‘谛视者’的遗骨……多么完美的组合。你的火种能激活遗骨,遗骨能承载火种,再加上这颗我培育了五十年的‘契约之眼’……”
她晃了晃灯笼:“我就能炼制出一具真正的‘规则之傀’。一具能看穿一切虚妄、修改部分规则、甚至……短暂逆转时间的傀儡。”
江眠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如此。百囊婆从一开始就在算计她。拍卖场上的相遇,那些关于冥骨傀的提示,甚至可能阿弃的出现……
她看向昏迷的阿弃:“他也是你的安排?”
“这孩子?”百囊婆咯咯笑起来,“不,他是意外收获。三个月前,观测塔的残骸坠落到附近,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本来只想让他自生自灭,没想到他居然有谛视之瞳的血脉……虽然稀薄,但正好可以用来做诱饵,测试你对‘眼睛’相关线索的反应。”
她走近两步,灯笼的光晕笼罩过来。江眠感觉陶俑身躯开始变得迟滞,左胸火星的跳动也受到压制。
“乖乖把脊椎骨给我,”百囊婆柔声说,“还有你的火种。我会温柔地取出它们,不会让你太痛苦。至于这具陶俑身体……我会给你换一具更好的。用你的火种和遗骨炼制的傀儡,你来当核心意识,怎么样?这样我们都能得到想要的——”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
昏迷的阿弃,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碧绿带暗金纹路的眼睛,此刻完全变成了暗金色。冰冷,空洞,没有一丝人类情感。
他缓缓站起身,腹部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愈合。他转头看向百囊婆,开口说话,声音却不再是少年的清亮,而是苍老、沙哑,带着非人的回响:
“五十年了……你终于凑齐了材料。”
百囊婆猛地后退,面具下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慌乱:“你……你是谁?!”
“我是契约。”阿弃——或者说,占据阿弃身体的存在——缓缓说道,“是五十年前,你与那个买家签下的、以眼换骨的契约本身。你利用回声困住交易者的执念,用他们的痛苦滋养这颗‘契约之眼’,却忘了,契约是双向的。”
他抬起手,指向百囊婆手中的灯笼:“你培养了它五十年,现在,它成熟了。按照契约条款,当材料齐备时,执行者有权收取报酬。”
“不……”百囊婆的声音在颤抖,“我是契约的制定者!我拥有解释权!”
“契约一旦生效,制定者也是缔约方。”阿弃的声音毫无波澜,“你付出了饵,钓来了鱼。现在,鱼已入网,该收网了。”
灯笼里的暗金色光晕猛然暴涨,反向包裹住百囊婆。她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扭曲、融化,被光晕吸收。傩戏面具掉落在地,露出下面一张布满皱纹、写满惊恐的老妇面孔,然后那张脸也消融在金光中。
最后,灯笼落在地上,暗金色光晕收敛,恢复成缓缓旋转的状态。只是光晕中心,除了眼球,还多了一个微小的人影——百囊婆的轮廓,在眼球旁痛苦地蜷缩着。
阿弃弯腰捡起灯笼,然后转头看向江眠。
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她。
“现在,轮到你了。”
江眠的左胸火星疯狂预警,但身体被契约力量压制,几乎无法动弹。她看着阿弃步步逼近,看着他抬起手,指尖伸向她的陶俑胸口——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陶土的瞬间,江眠用尽全部意念,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她主动引爆了左胸那点火星。
不是释放能量,而是彻底引爆它,引爆这个她意识存在的根基,这个“错误”的核心。
既然契约的力量基于规则,那她就用彻底的“错误”来冲击规则。
既然对方要她的火种,那她就让火种自毁。
既然无路可退——
那就同归于尽。
透明的火星炸开。
没有声音,没有光热,只有一道无形的、混乱到极致的波纹,以江眠为中心扩散开来。石室的墙壁开始扭曲,烛火变成怪异的颜色,地上的影子自己站了起来,裂缝开合像在呼吸。
契约的力量在这片绝对的混乱中出现了裂痕。
阿弃——契约的化身——暗金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波动。他手中的灯笼剧烈摇晃,光晕中的眼球疯狂转动,百囊婆的虚影在惨叫。
“你疯了……”阿弃的声音恢复了部分少年的音色,混杂着苍老的回响,“自毁火种,你会彻底消散!”
江眠感觉意识在解体。陶俑身躯寸寸碎裂,火星的力量反噬自身,那种痛苦无法形容,仿佛每一个存在的基础都在被撕碎。
但在极致的痛苦中,她却感到一种扭曲的清醒。
她看见阿弃的身体也在崩溃。契约的力量需要载体,少年的身体承受不住这种级别的规则冲击,皮肤开始龟裂,暗金色的光芒从裂缝中溢出。
她看见灯笼里的眼球布满了血丝,然后“啪”一声炸开,化作金色粉末。
她看见百囊婆的虚影尖叫着消散。
她看见石室中央,那截暗金色的脊椎骨从包裹中滑出,落在地上。骨节上的暗金色纹路忽然全部亮起,像是被混乱的火星残骸激活,发出低沉而古老的共鸣。
然后,脊椎骨立了起来。
一节,一节,悬浮在半空,拼合成完整的脊柱。暗金色的光芒流淌,那些天然纹路如同活过来般蠕动,演化出无穷无尽的规则符号。
脊柱的顶端,光芒凝聚,逐渐形成一颗头颅的轮廓——没有五官,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暗金色的眼窝。
一个声音,直接在江眠即将消散的意识中响起:
“错误……却唤醒了正确……”
“混乱……却梳理出秩序……”
“渺小的火种……竟敢触碰谛视者的遗骸……”
“那么……如你所愿。”
暗金色的脊柱猛地射向江眠碎裂的陶俑身躯,钻入左胸那个火星原本所在的位置。冰冷的骨骼与混乱的火焰残骸碰撞、融合、重构。
江眠感觉到,某种新的东西正在形成。
不是陶俑。
不是冥骨傀。
是某种更古老、更本质、更危险的……存在。
她的意识被拖入黑暗。
最后的知觉,是阿弃——那个少年部分的意识——在彻底消散前,传来的微弱讯息:
“……快逃……它醒了……真正的……谛视者……”
然后,永寂。
---
石室重归黑暗。
烛火早已熄灭,回声虚影彻底消散。
地上只剩下碎裂的陶土、暗银色的徽章、空荡荡的灯笼壳,以及一滩暗红色的、逐渐干涸的污迹——那是阿弃身体崩溃后留下的。
而在石室中央,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它有着人类的轮廓,但通体由暗金色的骨骼构成,关节处有银色的规则纹路流转。头颅上没有血肉,只有两个深陷的眼窝,眼窝深处,一点混乱的、透明的火星在燃烧,外面包裹着一层暗金色的光膜。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五根修长的指骨。
然后抬起头,暗金眼窝“望”向裂缝深处,骨颌开合,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声音:
“萧寒……”
“我找到……新的身体了。”
“这一次……你不会再死了。”
“因为我会……先让你活着。”
“然后……”
它没有说完。
只是迈开脚步,骨骼摩擦发出“喀啦”轻响,走向裂缝更深处的黑暗。
走向骨冢。
走向那个堆积着无数骸骨、埋藏着更多秘密的深渊。
石室墙壁上,那些古老的抓痕,在它经过时,忽然渗出了暗红色的、新鲜的血迹。
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从这里被带走。
或者……
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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