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云韶阁那熏风软帐、笙歌缭绕的所在,王曜立在笔砚巷的青石板上,午后的日头透过槐荫筛下,在他天青色的直裾上跃动着细碎的光斑。
方才阿蛮那含着万般情意的歌舞,绿珠那隐忍而释然的眼神,乃至柳筠儿与吕绍殷勤的挽留,都如同隔着一层薄纱,虽在眼前,却已不甚真切。
心头那股自看到阿蛮一曲热舞后便盘桓不去的冲动,此刻愈发清晰、急切——他要去十里坡,去“龟兹春”,立刻,马上。
他甚至未及与吕绍、柳筠儿多做辞别,只道家中尚有要事,便匆匆出了那雕梁画栋的阁楼。
牵过拴在门外槐树下的坐骑,那是成亲时岳丈董迈所赠,一匹毛色青灰的关中驮马,性情温顺,并非战阵所用。
他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便驱策着这匹老马,不再向北折返长安城内,而是径直沿着笔砚巷向东,拐上一条更为狭窄、车辙深刻的土路,直趋十里坡的方向。
笔砚巷尚算南郊稍显清静文雅之地,越往东行,景致便愈发粗粝。
道路两旁多是菜畦、桑林,间或可见几处烧造陶器的民窑,简陋的土窑冒着淡淡的青烟。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粪肥与烟火的气息。
蹄声嘚嘚,敲在略显颠簸的路面上,也敲在他的心坎上。
他不自觉地催快了速度,那青灰驮马似也感知到主人的急切,喷着响鼻,四蹄翻飞。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阿伊莎的音容笑貌,那般鲜活,那般生动。
她穿着那身惯常的火红色交领窄袖胡服,以五色丝线在领缘、袖口绣着连绵的卷草纹,鬓边总是簪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或是几片新鲜的绿叶。
她会瞪着那双深碧色的、如同月牙泉般清澈又神秘的眸子,带着几分狡黠与自豪,王曜想起当初她引着自己去太学时,指着路边的店铺,如数家珍的画面:
“看到没,那家‘胡记蒸饼铺’,蒸出来的饼子又白又暄,里面的胡麻馅料足得很!比城里头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大店强多了!前些天,他们家的小儿子还拿刚出炉的饼子来换过我家马奶酒呢!”
“看那个毡帽下胡子卷翘的大个子?那是康居来的马贩子,说话嗓门贼大,为人还算爽快,就是价钱咬得死……那边墙角缩着几个穿灰色厚袄子的是流民,听口音像是河东那边的,可怜见的……”
“……再往前岔路拐角,就是戍城营的临时落脚处,白日里兵卒出来采买,人多混乱,小心些别冲撞了他们……那个门脸光鲜些,挂着带波斯锦纹布幡的?那是粟特胡姬开的香粉铺子,用的是昆仑山的香料呢!”
.......
那清脆的、带着些许异域腔调的声音犹在耳畔,彼时她脸上洋溢着的,是对于这片街市的熟稔与归属,是对那平凡生活点滴的由衷欢喜。
那家蒸饼铺,那用热腾腾的胡麻饼来换醇厚马奶酒的童趣,都成了王曜记忆中属于“龟兹春”、属于阿伊莎的一部分,温暖而踏实。
自那日安仁里宅邸中的婚宴,帕沙父女不辞而别,他心中便存下了一个结。
只是蜀地征战,军务倥偬,将这丝异样强行压了下去。
如今归来,种种琐事稍定,那婚宴上阿伊莎强颜欢笑、最终悄然离席的身影便愈发清晰起来。
他们定然还在那熟悉的酒肆中,如同他无数次前往探望时一样。
或许帕沙大叔会责怪他的迟来,阿伊莎会嗔怪他的疏远,但那份源于危难之际的深厚情谊,总不会就此断绝。
思绪纷乱间,坐骑已奔上一道缓坡。
坡顶散落着些更为密集的屋舍,这便是十里坡了。
依旧是那些低矮的土坯房舍,歪歪扭扭的篱笆院落,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柴烟与食物混杂的、更为浓郁的市井气息。
远远地,已能望见坡下那处熟悉的岔路口,那株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
然而,王曜的心猛地一沉。
老槐树下,那面熟悉的、绘着骆驼与琵琶图案的靛蓝色“龟兹春”酒招,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半新不旧、灰扑扑的布幡,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顺意居”。
他驱马近前,沿着坡道下行,在那更名为“顺意居”的店门前勒住了缰绳。
店门敞开着,内部的陈设也大为变样。
原本挂在壁上的那幅巨大的、色彩绚烂的于阗地毯不见了踪影,换上了一张粗糙的、绘着模糊不清的青龙白虎的中土年画。
墙角那只用来盛放马奶酒、腹部绘着金色蔓草纹的硕大陶瓮,也换成了一口寻常的水缸。
一个穿着半旧褐色麻布短褐、头上裹着同色幞头的汉子,正背对着门口,趴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拨弄着一把旧算盘,那生疏的手法,与帕沙大叔沉稳精准的指法截然不同。
王曜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拴在门口那根熟悉的木桩上,步履有些滞重地走了进去。
拨弄算盘的汉子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
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焦黄,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嘴唇有些干裂,一副劳碌困顿的模样。
见王曜衣着虽不华丽,却是质地细密的麻布直裾,气度亦是不凡,忙放下算盘,从柜台后绕出来,搓着手,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略带谦卑的笑容:
“这位郎君,可是要用些酒食?快里面请!小店有新到的河东干和蒲萄酿,还有自家腌制的菹齑,爽口的很!”
王曜没有动,目光扫过这既熟悉又陌生、连名字都彻底改换了的店面,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敢问店家,原先在此经营的帕沙大叔,与其女儿阿伊莎,如今何在?”
那汉子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换上几分惋惜之色,叹道:
“郎君是寻原先那家龟兹胡商啊?唉,不瞒您说,小人接手这铺子,也才两个来月。连这店名,都觉得那胡名拗口,给改了。听中间人说,那父女俩似是急着返乡,将这铺面连同些粗重家什,一并作价盘给了小人。他们具体去了何处,小人实在不知。接手时,这店里空荡荡的,除了这几张破桌子烂板凳,也没留下什么物事。”
两个月前……正是自己大婚之后,出征之前。
王曜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们果然是走了,走得如此彻底,连一点念想,甚至连这“龟兹春”的名字都未曾留下。
他沉默了片刻,犹自不甘,又追问了一句:
“他们……临走时,可曾留下什么话?或是可有书信转交?”
店主摇了摇头,肯定地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日交割清楚,他们拿着钱铢,赶了辆驴车,装上些细软包袱,便走了。方向嘛……好像是往西边去了,但具体是回龟兹,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小人就真不知道了。”
他见王曜神色怔忡,不似寻常问询,便又补充道:
“郎君与他们相熟?唉,那胡商看着是个厚道人,平日里不是扒拉着算盘核账,就是擦拭那些银器酒具,话不多。他女儿倒也热情伶俐,只是……这一走,倒是干脆。”
王曜立在原地,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再也嗅不到一丝一缕那熟悉的、混合着西域香料与马奶酒的特殊气息。
那曾经在柜台后低头核算、偶尔抬起眼对他露出憨厚笑容的帕沙大叔,那像蝴蝶般在店内忙碌、笑声清脆的阿伊莎,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只余下这陌生的“顺意居”和陌生的店主。
他喉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那店主微微颔首,便转身走了出去。
解下缰绳,他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牵着马,步履有些沉重地转向记忆中的那个方向——阿伊莎曾笑语盈盈提及的“胡记蒸饼铺”。
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一家门脸窄小的铺子映入眼帘。
土坯垒就的灶台冒着滚滚白气,巨大的蒸笼叠得老高,散发出麦面与胡麻混合的、质朴而诱人的香气。
一个系着粗葛布围裙、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忙着给客人夹取蒸饼,旁边一个总角小儿,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打补丁的土黄布裤褂,正踮着脚,努力地用一块湿布擦拭着案板。
王曜走上前,那浓郁的胡麻香气扑面而来,正是阿伊莎赞不绝口的味道。
他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
“老丈,叨扰了。”
王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请问,可知道原先那边‘龟兹春’酒肆的帕沙父女,搬去了何处?”他指了指酒肆的方向。
老者抬起头,一张被灶火熏得黑红的脸上满是皱纹,他眯着眼看了看王曜,又顺着他的手指望了望,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龟兹春?知道是知道,以前常来买某家的饼子,他家的女娃娃还喜欢得很。可有两个月没见着了,听说是铺子都盘给别人了,连招牌都换了。去了哪儿?不晓得,不晓得。”
说着,又低头去忙活他的蒸饼。
旁边那总角小儿却停了动作,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王曜,插嘴道:
“阿伊莎姐姐有好久没来啦!她以前最爱吃俺家刚出炉的胡麻饼,还说俺家的饼子比长安城里的都好!”
小儿脸上流露出纯真的惋惜。
“阿爷,阿伊莎姐姐是不是回她们老家去了?她们老家很远吗?”
老者不耐地挥挥手:
“小孩子家懂什么,快干活!人家胡商来来去去,谁说得准。”
他转向王曜,带着市井小民的精明与疏离。
“这位郎君,某就是个卖蒸饼的,实在不知他们的去向,您要不……来两个饼子?刚出锅的,胡麻馅足得很!”
王曜看着那小儿天真而又带着几分失落的眼神,再看看老者那漠不关心的态度,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摇曳了一下,几乎熄灭。
他摇了摇头,谢绝了老者的推销,默默转身。
他不死心,又走向斜对面那家挂着“回春堂”匾额的小药铺。
药铺的掌柜是个清瘦的中年人,戴着幞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裾,正在柜后拨弄着算盘。
听闻王曜打听帕沙父女,掌柜的停下动作,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番,才慢条斯理地道:
“郎君说那龟兹胡商帕沙啊,我知道。去年时还时常来我这抓过几副伤药。后来嘛……好像就没见着了。他们那种行脚商人,四海为家,今日在长安,明日可能就去武威、敦煌了。郎君寻他们有事?若是欠了药资,某这里可没有账目。”
王曜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他辞别了药铺掌柜,又沿着这条熟悉的街市,问了几家与“龟兹春”有过往来或是毗邻的店铺——卖杂货的、打铁的、甚至是一个蹲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乞丐。
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无非是“好久没见了”、“铺子换人了,名字都改了”、“许是回西域了吧”,语气中带着事不关己的淡漠,或者是一丝对异乡人漂泊命运的习以为常。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十里坡上空炊烟四起,倦鸟归巢,市集的喧嚣慢慢沉淀下来。
王曜牵着马,独自立在街心,望着那面写着“顺意居”的灰色布幡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那家名为“龟兹春”的酒肆,已彻底消失在这暮色里;
那个有着琥珀色眸子的少女,再也不会从店里奔出,笑着唤他“子卿”;
那沉默寡言却目光温暖的帕沙大叔,再也不会在柜台后为他斟满马奶酒。
他们走得干干净净,连一个曾经存在的名字都未曾保留。
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从他决定娶董璇儿的那一刻起,从他看到婚宴上阿伊莎那强忍泪光的笑容时起,他就知道,那个如同天山雪莲般纯净、如同戈壁阳光般热烈的龟兹少女,终将离他而去。
只是他未曾想到,这离别来得如此悄无声息,如此决绝,连一句道别的话,一个旧日的名号,都未曾留下。
心中涌起的,并非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怅惘。
像是一首熟悉的胡曲,才听到最酣畅处,却骤然弦断声歇,连曲名都被遗忘,只余下空茫的回响,在暮色中悠悠荡荡,无处着落。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面灰色的“顺意居”布幡,终于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
青灰驮马迈开步子,载着他,缓缓驶离了十里坡,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蹄声嘚嘚,敲在寂寞的归途上,一声声,都像是在叩问着那段已然逝去的、带着胡麻饼与马奶酒香气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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