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或许不明,但他们这些出身翰林院的官员,对年轻皇帝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
遇此等事,陛下八成会亲自过问。
他们也正是看准了皇帝有可能绕过内阁直接干预,才选择在皇帝日常听政讲学的文华殿前伏阙,以期直达天听。
吴中行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文人特有的执拗与自我正义感:“是非曲直,本是一目了然。
元辅既然刚愎自用,阻塞言路,乃至蒙蔽圣听,我等为臣子者,
为熊敦朴洗刷冤屈,使陛下得以拨乱反正,行此非常之法,亦是逼不得已。”
他似乎已认定张居正并非受蒙蔽,而是刻意打压:“毕竟,熊敦朴平白遭受贬谪,何其无辜?
有些事,一旦经了官样文章,盖上了印信,再想让上官自承其非,简直难如登天。
张江陵既行此不公之事,就休怪我等将事情捅破天,让陛下,让满朝文武都来评评这个理!”
至于张居正是否也可能被下属欺瞒,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在他们看来,定然是故意的!
两人就以头抵地的姿势,悄声交换着想法。赵用贤语气坚定:“无论如何,今日定要为熊敦朴讨还一个公道!”
吴中行悄悄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腰部,低声嘟囔:“幸好早有准备,着了厚实的护膝,
便是在此跪上一日也支撑得住。只是……这风吹得实在有些冷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卷着深秋的寒意,穿透他们略显单薄的官袍。
二人不约而同地齐齐打了个寒颤。
赵用贤正欲开口,忽听得一阵脚步声自文华殿内由远及近,正沿着汉白玉台阶拾级而下。
二人心中顿时一喜,仿佛看到了曙光。
陛下终于坐不住了!
这天赐良机,正好借此狠狠挫一挫张居正的威风和气焰!
正当他们心中盘算之际,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诸位选馆、学士,咱家奉陛下口谕而来。”
赵用贤、吴中行,以及身后跪伏的十余位庶吉士、翰林,纷纷微微抬起头,偷眼观瞧。
待看清来人只有司礼监随堂太监李进及其身后几名手捧物品的小内侍,
并无皇帝或阁臣身影时,众人脸上不禁流露出失望与不满之色。
皇帝不肯出面,就想派个太监来打发他们?
李进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连忙伸手虚按,含笑道:“诸位不必起身。”
他环视众人,清晰地说道:“陛下让咱家传话:陛下此刻尚需专心经筵讲读,学业为重,眼下无暇聆听诸位倾诉冤情。”
“陛下请诸位稍安毋躁,在此稍候。
待陛下课业完毕,自会召见诸位,垂询详情。”
说罢,他不等众人反应,大手一挥。
身后的小太监们立刻上前,将手中捧着的厚实棉布大氅,一一披在了诸位伏阙官员的肩上。
赵用贤与吴中行皆是一怔,下意识地拢了拢突然带来的温暖,不约而同地愕然道:“李公公,这……”
李进微笑着打断了他们的话,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深意:“如今天气转寒,陛下挂念诸位臣工的身体。
伏阙已久,想必已是手足冰凉,气血不畅。”
“陛下怜惜臣子,特命咱家为诸位送来御寒之物,务必珍重贵体。”
赵用贤与吴中行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惊疑与措手不及。
这……这与他们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无论是雷霆震怒,还是温言抚慰——都截然不同!
文华殿内,经筵正在进行。
秋讲自八月开始,原定十月初二日结束。
但因近来内阁政务异常繁忙,停讲了几日,故而顺延了半个月。
此刻,那位正被官员们“伏阙”抗议的皇帝本人,既未显露出勃然大怒的迹象,也未见有丝毫犹豫不决的慌乱。
甚至殿内的讲学氛围,都未受到外面事件的任何影响,依旧庄重肃穆,仿佛殿外空无一人。
朱翊钧正襟危坐于御座之上,神情专注地聆听着讲读。
张居正面容严肃,一丝不苟地讲解着经义:“……夫所以古之圣人,当事势之难,人伦之变,便有个善处的道理。
可见子之事亲以承祧为大,以奉养为小,故必宗祊有托,主祀得人,而后祖宗之神灵可慰,父母之心志可悦也。
以孝治天下者,其尚体而推之。”
日讲官陶大临则在旁奋笔疾书,将精要之处记录于笔记之上,呈于皇帝御案。
小皇帝一边参照笔记,一边仔细倾听张居正的讲解,不时若有所思地点头,继而举一反三:“先生,朕明白了。”
“便如帝尧将二女嫁于舜,舜即遵从尧命,并未归家禀告父母。”
“舜之所以如此,是忧虑若告知父母而父母不允,则不得娶妻,终将导致无后,断绝宗祀。”
“告而后娶,是恪守礼法,不敢自专;不告而娶,是权变之道,旨在存续宗祧。”
“舜此举,正是对孝道的灵活运用,亦是先生所言‘体而推之’的明证!难怪古之圣人皆言,古今帝王之孝,莫过于舜!”
陶大临看着眼前这一对沉浸于学问探讨中的师徒,恍若外界纷扰与他们全然无关,心中不由暗生佩服。
元辅张居正能沉得住气也就罢了,没想到年仅十余岁的小皇帝,竟也有这般沉凝稳重的心性。
他不着痕迹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文华殿大门的方向。
伏阙之事,沸反盈天,殿内却能做到波澜不惊,恍若未闻。
外面那些人,怕是已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吧?
若是他们知道陛下此刻正心无旁骛、认认真真地做着学问,不知是会感到欣慰于圣学精进,还是会恼怒于天子“漠视”臣子?
待皇帝举一反三完毕,侍讲的众臣依照惯例,纷纷出言赞颂陛下聪颖好学,见解深刻。
陶大临回过神,也连忙公式化地附和了一句——如今这类赞誉听多了,大家已近乎本能反应,少了最初的惊艳,多了几分例行公事。
张居正的神情依旧含蓄内敛,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非但没有过多褒奖,反而再次告诫皇帝:“陛下能作此想,固然可喜。
然学问之道,贵在持之以恒,切戒骄矜,务求戒骄戒躁,稳扎稳打,万不可心生浮躁,浅尝辄止。”
朱翊钧早已习惯了张居正这种“中国式家长”般的严苛与不苟言笑,心中甚至对前身为何会变得那般叛逆生出几分理解。
他面上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微笑,颔首应道:“先生的教诲,学生谨记于心。”
随即,他话锋一转,再次开口,语气依旧谦逊好学:“先生,孟子此段精义,学生自觉已明。
然则,心中又生出另一疑惑,还望先生解惑。”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陶大临几乎是下意识地、悄无声息地向后挪了半步。
又来了。
如今内阁仅有的两位大学士张居正和高仪,不得不轮流抽空前来为皇帝授课,正是因为自皇帝学问日益精进后,
他所提出的问题往往直指核心,牵连甚广,动辄触及儒家义理的根本矛盾或国朝制度的深层弊端,已非普通日讲官所能轻易解答。
这也正是为何一旦内阁繁忙,经筵便需顺延——非张、高二人,旁人实难应对皇帝愈发深邃的提问。
而首辅张居正,对此更是深有体会,饱受“折磨”。
此刻听到皇帝又说“起了疑惑”,他的面皮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勉强维持着师道尊严,干巴巴地应道:“陛下请讲。”
朱翊钧先是起身,向张居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以示求教之诚,
而后才缓缓道:“先生方才阐释《孟子》,强调‘以孝治天下者,其尚体而推之’。
意为以孝道治理天下的君主,应当亲身践行孝道,并将其精神推广于天下政教。”
他略作停顿,抬起清澈而认真的眼眸,望向张居正,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足以在朝堂掀起波澜的问题:
“学生敢问先生,我大明王朝,是否亦是以孝治天下?
若然,则‘体而推之’,于今日之国策政务,当作何解,何以体现?”
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几乎将整个身子都缩在了吏部右侍郎申时行的侧后方,
借着同僚的身影遮挡,竭力避开御座上那道虽显稚嫩却已渐具威仪的目光。
他低垂着头,心中叫苦不迭,只觉这秋日的经筵一堂比一堂更难熬。
皇帝陛下这一轮的秋讲,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频频将那些藏在经义深处、讳莫如深的敏感问题赤裸裸地抛出来,令一众讲官如坐针毡。
今日这堂,讲的是《孟子·离娄上》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节。
此句本身义理清晰,并无多少争论的余地,其重点更在于政治象征意义。
如今经筵的课程安排与进度,虽由日讲官初步拟定,
但最终的审核与经义阐释,皆需经过两位阁臣,尤其是首辅张居正的亲自过目。
今日这一课,是由大理寺少卿陈栋与吏部右侍郎温纯共同安排。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在为皇帝即将到来的亲政铺垫声势,同时进行礼法上的准备。
“无后为大”,皇帝年已十二,在这个时代,已是可以考虑婚配的年纪。
若按常规,十四岁大婚,那么来年开春便该下旨开始筹备。
若朝廷急于让陛下亲政,那么宫中那位李阁老(李春芳)的孙女,也并非不可考虑的人选。
至于所谓的“祖宗成法,不娶士大夫女”
……
陈栋与温纯的意图很明确:上古圣君舜尚可为延续宗嗣而权变,不告而娶,
那么当今陛下为了社稷传承,行此权宜之计,完全合乎“礼之权也”。
这是一次仅限于皇帝近臣、经筵官圈子内的政治试探与表态。
首辅张居正见到这份课程安排后,未置一词,默许其呈上御前,本身也传递出一种默许乃至支持的姿态。
按理说,如此君臣默契,心照不宣,皇帝只需心领神会,稍作感动之态,赏赐些物件以示嘉纳,然后回宫静静思量大婚亲政之事便可。
然而,这位小皇帝再次不按常理出牌,话锋一转,竟切入了一个远比婚配更为根本且敏感的话题——我大明,是否以孝治天下?
陶大临只觉得官袍下的肌肤阵阵刺痒,仿佛有蚂蚁在爬。
他终于明白为何非阁臣级人物不足以应对皇帝的提问了。
这等关乎儒门立论根基、国朝统绪本源的大题目,他们这些中下层官员,谁敢轻易置喙?
稍有不慎,便可能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朱翊钧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诸位经筵官,将众人或惊惧、或沉思、或回避的各异神情尽收眼底,
最终定格在面色最为凝重、明显陷入两难的首辅张居正身上。
张居正为何如此为难,朱翊钧心知肚明,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选择在此刻单刀直入。
“以孝治天下”听起来似乎人畜无害,是延续千年的政治正确。
自汉室独尊儒术以降,历朝历代无不以此自我标榜。
《三国志》中鲍勋上疏,一口一个“明本立教,以孝治天下”;
《隋书》记载文帝杨坚曾言“朕方以孝治天下,恐斯道废阙,故立五教以弘之”;
《旧唐书》里李渤陈情亦云“伏以陛下孝治天下,稍垂恩宥”。
宋元史料中,此类记载更是不胜枚举。即便到了本朝,为两宫太后上徽号时,礼部行文依然有“皇上孝治天下,恭上圣母徽号在迩”之句。
对于任何一个宣称承袭华夏道统的正统王朝而言,这身“孝治”的金衣,几乎是不可或缺的神圣光环。
然而,恰恰因为此问题关乎帝国合法性的论述核心,故而向来是只可宣示,不可深究的禁区。
其中最敏感的关节在于,在儒家体系内,皇帝是何时彻底占据了“孝”的顶点位置?
答案正在于大一统皇权确立之后!
这是一次儒家学说为适应绝对皇权而发生的深刻嬗变。
先秦之儒,尚存古朴纯粹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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