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后半夜停的。
凌晨四点,边江市留置点的走廊里只亮着几盏应急灯,光线昏黄,把一切照得影影绰绰。王川躺在单人间的硬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他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一闭眼就是奚非那张苍白的脸,还有视频里自己扭曲的面容。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得刺耳。王川猛地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门锁转动,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手里端着托盘。医生很年轻,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
“王局,该吃药了。”医生的声音很温和。
王川盯着托盘上的药杯和水,喉咙发干:“什么药?”
“助眠的。您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医生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指导组交代了,要保证您的健康状况。”
王川的手在发抖。他想起了白振华最后跟他说的话:“好好配合,媛媛在法国才能安全。”他想起了女儿去年夏天回国的样子,穿着白裙子在院子里画画,阳光把她的头发照成金色。
他端起药杯,里面的白色药片散发着淡淡的苦味。水是温的,握在手里却觉得烫。
“医生,”王川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这药……吃下去会怎么样?”
医生看着他,口罩上的眼睛没有任何波澜:“就是帮助睡眠。您太紧张了。”
王川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笑得很难看,嘴角抽搐着:“我明白了。”
他仰头,把药片倒进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医生看着他咽下去,点了点头:“好好休息。”
门轻轻关上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王川躺在床上,感觉药片在胃里慢慢化开,一股凉意从腹部扩散开来。他侧过身,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照片——那是很多年前的全家福,妻子还在,女儿还小,三个人站在公园的樱花树下,笑得很开心。
他看着照片,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凉意开始变成灼热,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呼吸变得困难。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眼前开始发黑,照片从手中滑落,飘到地上。
最后一刻,他看见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像一张咧开的嘴,在嘲笑他。
清晨六点,天还没完全亮。
距离边江市八百多公里的南方小镇,午后的阳光热得让人发昏。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几条灰扑扑的街道,路边堆着昨晚扫起来的雪。林如意租的房子在县城边缘,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老居民楼,墙皮剥落,楼道里堆满杂物。
林如意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看着楼下那条尘土飞扬的街道。这里一年四季都像夏天,空气黏稠潮湿,墙上长着墨绿的苔藓。偶尔有摩托车呼啸而过,扬起一阵灰。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白明给的钱不多不少,刚好够租这间一室一厅,刚好够吃饭,刚好够活下去——如果只是活下去的话。
但她活不下去。
煤气灶上煮着粥,白粥,什么也没加。哥哥林安澜还在睡,或者说,是昏睡。从白明把他们“安置”到这里开始,哥哥的毒瘾就复发了,而且越来越严重。
茶几上散落着锡纸、打火机,还有几个空的小塑料袋。林如意走过去,默默地把东西收进垃圾袋。她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累。累到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卧室里传来动静。林安澜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他走到茶几边,开始翻找。毒瘾发作的时候,林安澜会变成另一个人。眼睛充血,浑身发抖,跪在地上求她,骂她,甚至打她。有一次他把她的头往墙上撞,撞得她眼前发黑。清醒后又抱着她哭,说对不起,说再也不敢了。
“哥,别找了。”林如意轻声说,“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林安澜的声音嘶哑,像破风箱,“我明明藏了一包……你拿走了对不对?你藏起来了!”
“真的没有了。”林如意转过身,继续搅动锅里的粥,“先吃点东西。”
林安澜突然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给我!我知道你有钱!去买!去给我买!”
他的眼睛通红,里面有种林如意陌生的疯狂。她想起小时候,哥哥带她去河边抓鱼,阳光很好,他笑得露出虎牙。那个哥哥去哪了?
“哥,你清醒一点。”林如意掰开他的手,“我们不能……”
“不能什么?”林安澜笑了,笑得惨淡,“你以为我们还能回头?如意,你看看我们现在——像两条被扔在垃圾堆里的狗!白明给了我们什么?一个月三千块,租这种破房子,每天被人盯着!我们连出门买个菜都有人跟着!”
他说得对。她知道他控制不了。就像她知道,他们逃不出白明的手掌心。
楼下永远停着一辆黑色SUV,车里永远坐着两个人。他们不靠近,不打扰,只是跟着。她去菜市场,他们跟着。她去药店买药,他们跟着。她站在阳台上发呆,他们在车里抬头看。
像影子,甩不掉的影子。
林如意沉默地盛了两碗粥,放在桌上:“先吃饭。”
林安澜盯着那碗白粥,突然抬手,把碗扫到地上。瓷碗摔得粉碎,粥溅了一地。
“我不吃这个!”他吼道,“我要东西!你听见没有!给我东西!”
林如意蹲下身,一片片捡起碎瓷片。手指被划破了,血渗出来,滴在白粥上,像雪地里的梅花。
“我没有钱。”她说,声音很平静,“白明给的那张卡,上周就冻结了。”
“那你手里不是有东西吗?”林安澜蹲下来,凑近她,呼吸里有股难闻的味道,“你给白明的那些证据,你肯定留了备份对不对?给我,我去找他换!换钱,换货,换什么都行!”
林如意抬起头,看着哥哥的脸。这张脸曾经那么英俊,现在却被毒品和绝望啃食得面目全非。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冰窖里。
“哥,”她轻声说,“那些东西,是保命的。”
“保命?”林安澜笑了,“我们现在这样叫保命?如意,你别傻了!白明不会放过我们的!他留我们活着,只是因为那些东西还没到手!等东西到手了,我们就是下一个王川!”
他说得对。林如意知道。但她不能给。那些备份是她最后的筹码,是她藏在李可俊那里的火种。如果交出去,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没有。”她说。
“你骗我!”林安澜站起来,开始在屋里疯狂翻找。他掀开沙发垫,打开柜子,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衣服、杂物、几本旧书散落一地。
林如意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粥凉了,血还在流。
最后,林安澜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哭声压抑,像受伤的野兽。
“如意……我受不了了……”他哽咽着,“太痛苦了……浑身都疼……像有蚂蚁在骨头里爬……你帮帮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行不行?”
林如意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轻轻抱住他。哥哥瘦得硌人,骨头硌得她胸口疼。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脸上,暖的,但她只觉得冷。刺骨的冷。
她想起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植物人,靠呼吸机维持生命。想起白明派人送来的花圈,挽联上写着“商界楷模,风范长存”。想起她砸花圈时,白明站在远处看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想起李可俊。那个眼神干净的年轻人,她最后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她把最重要的备份交给他,说:“如果我出事了,你就用这个。”
现在,哥哥要毁了这一切。
为了毒品,为了短暂的解脱,要把所有证据交出去,要毁掉最后一点可能。
林如意睁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哥哥。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腿,眼泪把她的裤腿浸湿了一大片。他还是她哥哥,那个小时候背她上学、为她打架、在她被欺负时挺身而出的哥哥。
可也是这个哥哥,现在要把他们最后的筹码交出去。
“哥,我们回家吧。”她说,声音很轻,“回李炕村,我去打工,供你戒毒。我们重新开始。”
林安澜抬起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回不去了……如意,我们回不去了……”
窗外,楼下那辆灰色面包车还停在那里,车窗摇下一半,能看见里面有人抽烟,烟头在阳光中明明灭灭。
林如意松开哥哥,站起来,走到窗前。她看着那辆车,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对林安澜说:“哥,你去洗把脸。我带你出去。”
“出去?”林安澜眼睛一亮,“你有办法弄到货?”
“先洗脸。”林如意重复道,语气很平静,“换件干净衣服。”
林安澜踉跄着进了卫生间。水声响起来。
林如意走到卧室,从床垫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所有的现金,一共八百七十二块。还有一张照片,很多年前拍的,父亲还在,哥哥还是个少年,她扎着羊角辫,三个人站在老家的土房前,笑得很开心。
她把照片收进口袋,然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暖风灌进来,吹起她的头发。这里是六楼,不高,但也不低。楼下是水泥地,中午的太阳把地面晒得发白。那辆黑色SUV还停在那里,车里的人大概在打瞌睡。林安澜洗完脸出来,换了件相对干净的外套。他看起来清醒了一些,但眼睛里那种焦渴还在燃烧。
“如意,我们去哪?”
林如意转过身,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笑了,笑容很温柔,像小时候她每次闯祸后,哥哥对她笑的样子。
“哥,你还记得老家后面那座山吗?”她说,“春天的时候,满山都是油菜花。你说要带我去摘,结果自己从山坡上滚下去,摔了一身泥。”
林安澜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恍惚:“记得……你当时哭得可凶了,以为我死了。”
“是啊。”林如意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哥,我们回家吧。回有油菜花的山里。”
她的手很凉,林安澜的手很烫。兄妹俩的手握在一起,像很多年前那样。
林如意牵着他,慢慢走到窗边。林安澜意识到了什么,想挣开,但她的力气出奇地大。
“如意……你干什么……”
“哥,”林如意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近乎慈悲的平静,“太累了。我们休息吧。”
然后她抱住他,纵身一跃。
下坠的过程很短。风声很大,灌满了耳朵。林安澜的惊叫声被风吹散。林如意闭着眼睛,紧紧抱着哥哥,像抱着最后一点温暖。
最后一刻,她想了很多事。
想父亲说:“如意,你要坚强。”
想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照顾好哥哥。”
想李可俊接过U盘时认真的眼神。
想白明温和笑容下的冰冷。
想边江市那些被掩埋的真相,那些沉默的哭泣,那些不见天日的冤屈。
她保护不了了。但她至少可以保护最后一点火种——李可俊手里的那份备份。只要哥哥死了,白明就永远不会知道备份在李可俊那里。只要她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逼她交出证据。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用两条命,换一点微弱的可能。
水泥地面迅速逼近。
撞击的瞬间,她没有感到疼痛,只听见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碎了。
然后,世界归于寂静。
阳光依然炽烈,照着楼下两具渐渐冷却的身体。血从身下漫出来,在水泥地上洇开,红得刺眼。
车里的人下车,走向尸体。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报警,有人拍照,有人捂着嘴不敢看。
在人群的缝隙里,阳光照在林如意的脸上。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眼神空茫,却又像是解脱。
远处,小镇的钟楼敲响下午三点的钟声。
钟声悠长,回荡在燥热的空气里,像一声漫长的叹息。
下午三十分,清水县公安局接到报案。老居民楼下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民警拉起警戒线,拍照,勘查现场。
法医初步判断:兄妹二人系跳楼自杀。哥哥林安澜体内检测出甲基苯丙胺成分,妹妹林如意体内没有。现场没有打斗痕迹,窗户上只有两人的指纹。
一个老民警蹲在尸体旁,叹了口气:“又是吸毒的……害人害己啊。”
拍照的年轻警察问:“要通知家属吗?”
“查查身份,联系吧。”老民警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不过这种……一般也没人愿意来领。”
远处,那辆灰色面包车缓缓驶离。车里的人打了个电话:
“白总,处理干净了。看起来是哥哥毒瘾发作,妹妹受不了,抱着一起跳楼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知道了。”
挂断电话,白明站在别墅的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里正在清扫积雪的工人。雪很白,白得刺眼。
郑彭站在他身后:“白总,王川那边也处理了。凌晨四点,突发心肌梗死,抢救无效。”
“指导组什么反应?”
“章组长很震惊,要求彻查医疗过程。不过医院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所有记录都合规。”
白明点点头,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很苦。
“林如意手里的备份,确定都清干净了?”
“她租的房子已经搜过了,没有。她之前联系的几个人也查了,没有。”郑彭顿了顿,“不过……李可俊那里,还不能完全确定。”
白明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把工人刚扫出来的路又盖上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脏了,就用雪盖一盖。盖住了,就干净了。
“让他唱。”白明最终说,“唱完再说。”
同一时间,边江市局。
陈锋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脑屏幕上刚传来的两份报告。一份是王川的死亡鉴定,突发心肌梗死。一份是清水县的警情通报,兄妹跳楼自杀。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关掉页面,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这些年收集的所有材料,关于白家,关于边江,关于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鼠标在“删除”键上停留了很久。
最后,他只是给文件夹加了密,然后备份到一个隐蔽的云端。
窗外的雪还在下。陈锋站起来,走到窗边。市局大院里有几个年轻警察在打雪仗,笑声传得很远。他们还很年轻,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复杂,多肮脏。
他想起了孙依淼昨晚问他的话:“那活着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活着?”
他没有答案。但他知道,有些事,得有人记得。哪怕只是记得。
他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雪掩盖了一切,但雪总会化的。化了之后,该在的还在,该脏的还脏。
只是有些人,等不到雪化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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