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像一层挽纱,笼罩着边江周遭。林炕村后山,林如意的车停在祖墓外。她抱着一束白菊,穿过一排排沉默的墓碑,来到一处靠边的位置。墓碑上刻着“先父林广厦墓”,照片里的男人温和地笑着,眼神却似乎藏着化不开的郁结。
这是她的父亲。曾经也是一江阁的创始人,精明能干,讲义气。后来,白明看上了一江阁的地产和娱乐渠道,用一份阴阳合同设局,以借款为名,实际条款苛刻无比。父亲被套住,股权被一步步蚕食,气急攻心之下脑溢血,成了植物人,在床上躺了几年,前年终于走了。下葬那天,白明还派人送了花圈,挽联上写着“商界楷模,风范长存”。林如意当场把花圈砸了。
她把白菊放在墓前,点燃纸钱。火光跳跃,映着她的脸,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爸,”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很轻,却异常清晰,“我又来了。这次,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
纸灰被风卷起,像黑色的蝶。
“您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和哥哥。您说不出话,但眼睛好像一直在说:要小心,要在一起,要活下去。”林如意扯了扯嘴角,却不像在笑,“我好像……一件事都没做好。”
“哥丢了,在我眼皮底下。白明下的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试了所有法子,找遍了能找的人,没用。他们要么闭嘴,要么摇头。在这座城里,白家不想让人找到,那人就像掉进了边江底,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您曾说过,咱们林家做生意,可以精明,但不能没了良心,不能害人。”林如意看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可这些年,我为了保住您留下的这点基业,为了应付白明,做了多少违心的事?给他拉拢关系,办那些见不得光的派对……我以为这是生存之道,现在才知道,这是在喂大一头永远吃不饱的狼。”
火光渐弱。她添了几张纸钱。
“哥可能……凶多吉少了。白明今晚约我去温泉度假村,让我带上我手里的‘东西’。我知道那是陷阱,可我没得选。不去,哥可能真就没了。去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也许能换哥一条生路,也许……我们兄妹俩都能‘失踪’。”
“妈走得早,是您和哥哥把我带大。哥哥护了我一辈子,现在该我护他了。”林如意缓缓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将所有的重量都扛在了那副纤细的肩架上。
林如意眼神变得决绝:“这一次,我不会再任他拿捏了。爸,您教我的,绝境的时候,要么认命,要么拼命。我认命认了太久了。今晚,我就去拼命。成,或许能撕开他一道口子。败,大不了下去陪您和哥。总好过像现在这样,活着,却像死了。”
林如意对着父亲的墓碑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停留了很久。
“如果……如果我回不来,”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心,“那至少哥哥有机会活。您教过我,林家可以败,可以穷,但不能没了骨头,不能任人欺到头上了还跪着。今晚,我不跪。”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那目光像是告别,也像是汲取最后的力量。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渐散的晨雾中。
墓前,那束白菊上的露水,缓缓滴落,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刚过五点,暮色已像浓墨般浸染了天空,只在西边天际残留一道冰冷的铁青色。寒风刮过云顶度假村结着薄冰的人工湖面,发出呜呜的哨音。常青的竹林在风中剧烈摇晃,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林如意将车停在“竹苑”别墅前。她穿着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手里只拿着一个女式手包。下车时,寒风裹着冰粒打在她脸上,刺痛感让她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她抬眼望了望这栋隐藏在竹林深处的奢华别墅,灯光从落地窗透出,温暖明亮,却像巨兽蛰伏的眼睛。
门口的黑衣人依旧面无表情,搜身,检查手包——里面只有口红、手机、钥匙和一个普通的U盘。他们示意她进去。
别墅内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却让林如意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闷热。白明坐在宽敞客厅的壁炉前,炉火跳跃,映着他半边脸。他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一只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另一只手正拿着一沓文件。
“林总,外面冷吧?”他抬眼,嘴角带着惯常的、弧度精确的笑,“喝一杯暖暖?”
“不用。”林如意站在客厅中央,没有靠近壁炉,也没有坐下。羽绒服下的身体微微绷紧,手在口袋里攥成了拳。“我哥哥呢?我要先见他。”
白明不疾不徐地抿了口酒,放下杯子,指了指客厅一侧:“就在隔壁房间休息。放心,还活着。”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现在。”
林如意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朝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推开门,是一间布置成临时卧室的房间。林安澜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露出的脸苍白憔悴,眼眶深陷,但胸膛有规律地起伏,似乎只是睡着了。他身上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外伤,但那种了无生气的沉睡,更让人心头发凉。
“你们给他用了药?”林如意回头,声音发紧。
“一点镇静剂,让他好好‘休息’,也免得大家麻烦。”白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平淡无波,“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林总。”
林如意轻轻带上门,走回客厅,终于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直视白明:“谈什么?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U盘里是所有我私下备份的录音和部分影像,涉及你、你父亲,还有过去几年几个关键派对的‘宾客’名单和隐秘交易摘要。放了我哥,我们离开边江,永远不再回来。”
白明没有立刻去看那个被手下放到他面前茶几上的U盘,反而身体微微前倾,炉火在他眼中跳动:“离开?当然可以。不过在那之前,有些事得说清楚。”
他的语气让林如意感到不安。“什么事?”
白明没有回答,反而用指尖点了点茶几上他原先在看的一份文件。“不急。先看看这个。”
林如意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标题清晰刺眼——《债务确认及股权转让协议》。甲方是林安澜,乙方是白明控制的一家投资公司。条款核心是,林安澜“确认”因经营不善等原因,欠下乙方巨额债务,为“偿还”债务,自愿将其名下持有的、以及能实际影响的一江阁集团部分核心股权和资产收益权,“转让”给乙方抵债。签名处,是林安澜熟悉又显得虚浮无力的笔迹,上面还有鲜红的手印。
她的心猛地揪紧,呼吸一滞。“这……这是他什么时候签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前几天,你哥在我这儿‘冷静思考’的时候,总算想明白了。”白明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他知道,只有配合,把一江阁的‘历史问题’——比如和已故的龙哥那些不清不楚的账目、一些不合规的经营——都承担下来,才能让事情尽快了结。这份协议,是他表达‘诚意’和‘承担责任’的方式。”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林如意身上:“你也清楚,指导组现在查一江阁查得很起劲。所有线索,很自然地都指向龙哥和你哥。一个死人,一个‘失联’且承认了问题的负责人,这个调查方向,清晰,高效,对大家都好。等指导组带着‘查清问题,惩处责任人’的结论离开,一江阁这个摊子也就烂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为了‘社会稳定’、‘保障就业’,总得有人出面收拾残局,接手那些还能运转的业务和资产。”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我这个人,念旧,也愿意为边江的发展出力。到时候,我会以债主的合法身份,同时基于这份转让协议,顺理成章地介入,完成对一江阁有价值部分的……整合。你哥在这份协议上的‘自愿’签字,就变得非常关键。它让一切看起来合法合规,谁也挑不出毛病。”
林如意感到彻骨的寒冷,比门外呼啸的寒风更冷。她明白了,白明控制哥哥,不仅仅是为了胁迫她。哥哥成了他操控调查方向的棋子,成了他将一江阁问题全部定性并揽下的“责任人”,更成了他日后合法侵吞一江阁资产的“法律工具”!那份在胁迫下签署的协议,是这一切算计的核心一环!
“你……”林如意感到一阵齿冷,声音发颤,“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计划?”白明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顺势而为罢了。要怪,就怪你和你哥太不安分。手里有点东西,就想着往不该送的地方送。”他指的是陈锋收到的举报材料。“我给过你们机会,安安分分跟着我做生意,少不了你们林家的好处。可你们偏偏选了另一条路。”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再次落到文件袋上:“现在,路走到头了。你交出边江的一切,换你哥一条命,也换你们林家……最后的体面。离开边江,永远别再回来。”“林如意。”白明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在我面前装傻,很没意思。你以为你这些年,靠着点小聪明,留点后手,就能在我眼皮底下玩花样?王川很快就会‘消失’,一了百了。指导组?他们很快会带着‘龙哥是主谋、王川是保护伞’的完美结论,体面地离开边江。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他拿起那个U盘,在指尖把玩:“而你交出的这点东西,最多算个投名状,证明你终于‘想通了’。但背叛,终究是背叛。哪怕未遂,也是污点。”
客厅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压抑的沉默几乎要将林如意碾碎。
“你想怎么样?”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白明靠回椅背,重新端起酒杯,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从容。“看在你哥哥也算为集团出过力,看在你这些年……还算懂事的份上,我给你两个选择。”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放弃边江的一切——‘KtV’、‘咖啡店’、你名下的房产、车子、账户里所有钱。带着你那个半死不活的哥哥,今晚就离开边江。我会‘安排’你们去一个外省的小地方,给你们一笔刚好够活、但绝不可能再翻身的安家费。从今往后,你们兄妹俩就像从来没在边江存在过一样,老老实实,安分等死。”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预报。
林如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放弃一切?多年打拼,父亲留下的基业,还有她暗中积累以备不时之需的资产……全部化为乌有?
“第二呢?”她听见自己问。
白明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残忍的兴味:“第二嘛……我知道,你对你那个大学生,李可俊,似乎有点……不太一样的心思?”
林如意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煞白。
“不用否认。”白明笑了,“你看他的眼神,瞒不过我。年轻人,长得干净,有点才华,还会画画唱歌,是挺招人喜欢。”他的笑容倏地消失,只剩下冰冷,“第二个选择:我去解决掉他。还有他那个在实习的高材生小女朋友,好像叫……苏怡?一并处理干净。我会做得漂亮点,像‘意外’。”
林如意的呼吸停滞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然后,”白明继续用那种谈论天气般的口吻说,“我们会‘帮助’你病重的哥哥‘解脱’,让他不再受苦。接着,是你老家那几个不太安分的堂亲。最后……”他目光落在林如意惨白的脸上,“才是你。当然,过程会比现在痛苦漫长得多。但至少,在你‘走’之前,能亲眼看到所有你在乎的、可能给你惹麻烦的人和牵连,都清干净了。怎么样,这个选择,是不是更……彻底?”
壁炉的火光在林如意眼中跳跃,她站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看着茶几上哥哥那份屈辱的协议,又看看自己带来的、凝聚了她多年心血的文件袋。父亲当年被白明用类似手段逼得含恨而终,如今,同样的命运几乎分毫不差地降临在她和哥哥身上。抗争过,但换来的是更彻底的清算和掠夺。
她看着白明,看着这个她认识多年、打交道多年、此刻却陌生如魔鬼的男人。第一个选择,是剥夺她的一切,流放,苟活。第二个选择,是让她见证身边人一个个被清理,直到最后是自己。
无论是哪个,都是绝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冰面上煎熬。窗外的风声更紧了,仿佛鬼哭。
终于,林如意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肩膀垮塌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她低下头,避开了白明审视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认命般的颤抖:
“……我选第一个。”
良久,林如意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拿起了自己文件袋边早已准备好的笔。她没有再看白明,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些需要她签名的转让文件上,一页,又一页。签名的手很稳,但指尖冰凉,字迹僵硬。
每签下一个名字,都像在心口剜下一块肉。那是她的夜夜笙歌,她的咖啡醇香,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都要拱手让与仇敌。
全部签完,她扔下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白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那是一种掌控者看到猎物终于放弃挣扎的愉悦。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聪明的选择。识时务。”他站起身,“车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就在后门。司机会送你们去该去的地方。至于边江这边的手续和资产处理,我的人明天会去办。记住,今晚之后,林如意和林安澜,在边江就不存在了。”
他走到林如意面前,俯视着她:“最后给你一句忠告:忘掉边江,忘掉这里的一切,尤其是……忘掉那些不该记得的人和事。这样,你们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林如意没有抬头,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她起身,走向那个安置着哥哥的房间,脚步虚浮。推开门,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哥哥,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用尽力气,搀扶起林安澜。他很沉,几乎将全部重量压在她身上。白明的手下过来“帮忙”,半搀半架地将林安澜带出别墅后门。
那里果然停着一辆灰扑扑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面包车。寒风灌进林如意的领口,她打了个寒颤,却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座灯火通明的“竹苑”。她知道,回头也没有意义。
将哥哥在后座安顿好,她自己也上了车。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仿佛隔绝了她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温泉度假村,驶入茫茫夜色。边江市的璀璨灯火在后车窗里逐渐缩小、模糊,最终消失不见。前方只有无尽黑暗的公路,通往一个陌生、贫瘠、没有未来的“安置地”。
林如意紧紧握着哥哥冰凉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迅速在冰冷的脸颊上变得冰凉。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流淌。
她放弃了反抗,交出了筹码,选择了屈辱的生存。她保护了哥哥暂时的性命,代价是失去一切,并将可能危及李可俊的线索和危险,留在了身后。
她不知道白明是否会信守“承诺”,不知道那所谓的“安家费”和“安置地”是怎样的陷阱,也不知道李可俊未来会面临什么。
她只知道,这个冬至的夜晚,真的很冷。冷到骨头缝里都结了冰。而春天,似乎永远不会来了。
面包车在漆黑的国道上颠簸前行,像一叶孤舟,飘向命运未知的、黑暗的深水。车尾灯的红光,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微弱地闪烁了几下,终于也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没。
喜欢轻妆浓墨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轻妆浓墨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