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脚的学堂，在白石铺就的演武场上投下斜斜的影子。
夏日的午后，阳光炽烈，连山风都带着几分慵懒的热意。
一天的剑理讲授与基础练习已然结束，其他的学子们或三三两两结伴下山，或是在树荫下自行揣摩体会，空旷的场地上，只剩下青衣客与依旧留连不舍的石头。
青衣客坐在一块被山风吹磨得光滑的青石上，那柄桃木剑随意地横在膝头，他正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影，那身洗旧的青衫在强光下几乎泛白，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融入了山水的幻影，而非实实在在的人。
石头蹲在一旁，用一根小树枝，在细碎的白石地面上，无意识地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时而是鸟，时而是云，时而又像是那日看到的、不会响的银铃草。
他的小脑袋里，似乎总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尤其是在跟随青衣先生学习之后，那些关于剑、关于山、关于这个世界的疑问，就像雨后林间的蘑菇，不断地冒出来。
他画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望向青衣客，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好奇与认真，开口问道：
“师父，”他早已跟着其他学子一起如此称呼，“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他的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山坡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问题，或许在他心中盘桓已久了。
村里的老人会在雷雨天说起雷公电母，会在干旱时祈求龙王降雨，寺庙里的佛像宝相庄严，香火不断。
而先生教的剑法，却又似乎指向某种超越凡俗、更接近于“道”的存在。
神，到底是什么？
它们真的住在天上，掌管着人间的风雨祸福吗？
青衣客闻言，缓缓收回望向远山的目光，落在了石头写满求知欲的小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因这个宏大而终极的问题泛起丝毫波澜。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了昆仑山巅，那株新生无花果树旁，只露出一截剑柄的锈剑所在的方向。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距离与云雾，清晰地看到了那柄深深嵌入岩层、与山体融为一体、象征着终结与开始的“无名”之剑。
阳光正好，从他们身后斜照过来，将昆仑山巨大的山影拉长，也将山巅那微小却坚定的剑柄轮廓，投射在了他们前方不远处的山坡草地上。
良久，青衣客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从亘古吹来的风，带着一丝悠远的回响：
“曾经有。”
三个字，简单，却重若千钧，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石头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下文。
青衣客的语调依旧平缓，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的意味，他继续说道：
“后来，被人心取代了。”
被人心……取代了？
石头眨着眼睛，小脸上满是困惑。
神，怎么会被人心取代呢？
人心，不就是像他想吃糖、怕黑、喜欢和小伙伴玩耍那样的心思吗？
怎么能取代那么厉害的神呢？
他顺着青衣客的目光，也望向山巅，虽然看不到那柄锈剑，但他知道先生在看什么。
他想起了那柄剑插入山岩时枯木逢春的奇迹，想起了它“无名”的称呼，想起了先生教导的“守护‘无’”的剑理。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掠过，吹动了山坡上的长草，也微微扰动了几片飘过的薄云。
云影移动，光线随之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就在这光影变幻的刹那——
石头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那柄由山巅锈剑投影在地上的、模糊的阴影，在摇曳的草影和流动的光线中，其形状竟悄然发生了改变！
那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剑柄形状的暗影。
在那一刻，那阴影被光与影奇妙地重塑，轮廓拉伸、凝聚，赫然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少年的剪影！
那剪影的姿态，是一个少年微微侧身，手中拄着一柄长剑，剑尖触地，他正昂着头，眺望着远方——眺望着这片在他牺牲之下得以新生的、广阔而自由的世界。
剪影的边缘被阳光镶上了一道极细的金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活过来。
那姿态里，有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有一种卸下重担的释然，更有一种无尽悠远的、沉默的守护。
这惊鸿一瞥的剪影，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风停，云驻，光影恢复原状，地上的阴影又变回了那朴素无华的、剑柄的形状。
但石头确信自己看到了。
他那颗小小的心脏，被那瞬间的景象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一种混合着震撼、悲伤、温暖和莫名熟悉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有点明白先生的话了。
曾经有神，高高在上，掌控命运，安排轮回。
后来，有一个“人”，一个或许就像那剪影般的少年，他做了一件比神更了不起的事情。
他斩断了神的规则，打破了既定的命运，他以自己的“人心”——那份或许包含了爱、勇气、牺牲与守护的、属于人的意志——做出了连神都未曾做到的选择。
于是，神的存在，便被这份璀璨如烈日、又温柔如月辉的“人心”所取代了。
人们不再需要向外在的神只祈求怜悯与恩赐，因为守护世界的力量，已然内化于每一个获得自由的灵魂之中，由人心来抉择，由人心来承当。
石头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在地上画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图案，又摸了摸怀里那块一直带着暖意的、像半颗心一样的石头。
他不再追问神到底存不存在，是什么样子了。
他抬起头，看着青衣客，眼神里少了几分懵懂，多了几分清澈的明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师父，我好像……懂了。”
青衣客收回目光，看向石头，看到他眼中那并非完全理解、却已然触及核心的灵光。
那平静无波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微风掠过湖面，泛起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他没有再解释什么。
有些答案，本就无需言尽。
阳光依旧炽烈，山风依旧慵懒。
昆仑山巅，锈剑无声。
地上的剪影已恢复寻常。
但在某个稚童的心中，一个关于“神”与“人”的答案，已伴随着一个惊鸿一瞥的、拄剑远眺的少年剪影，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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