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桌面上凝固的血迹像泼墨的星图。
那是浮黎萨满登舟前擦拭法器时留下的。现在它干涸成褐色的痂,镶嵌在冰冷的合金纹路里,成为这场汇报会第一个无声的证词。
敖玄霄的指尖无意识划过那片血迹。
“开始吧。”
岚宗代表的声音在环形会议室里碰撞回响。三种制服的色泽将空间割据——岚宗的青灰长袍如雾霭,矿盟的银黑作战服是淬火的刀,浮黎的编织披风带着荒野的风痕。
罗小北调出的全息影像在桌面中央炸开。
星渊井深处的能量湍流具象成咆哮的巨兽。遗迹的断壁残垣漂浮在数据流中,那些超越认知的几何结构让在场所有工程师屏住呼吸。
“坐标确认。”矿盟技术官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建筑材质非已知元素周期表内任何物质。”
浮黎长老的骨杖轻轻点地。
“我们在墙壁里听见哭声。”他闭着眼,“不是声音,是石头记忆的疼痛。”
苏砚突然按住剑柄。
她的动作很轻,但所有人都看向她。剑鞘与甲胄碰撞的脆响,斩断了技术官还在宣读的数据。
“直接看核心记录。”她说。
守护者残识的影像被投射到空气中。
那团摇曳的光晕出现在会议室时,温度骤降五度。技术人员下意识后退,岚宗修士指诀微动,浮黎众人齐声吟诵起安魂的调子。
——它们称它为“寂主”。
残识的波动转化成所有人都能理解的语言,直接碾进意识深处。那不是声音,是概念的海啸。
——不是生命,不是意识。是概率的必然,是熵增的终点。
敖玄霄看见矿盟代表擦了下额角。没有汗。那是生理性的颤抖。
全息影像开始展示“寂主”的苏醒过程。星辰像被吹熄的蜡烛接连熄灭。星云褪成灰白。最后连黑洞的视界都开始蒸发,时空本身失去弹性,像老化的皮肤般皲裂。
“热寂……”岚宗的一位长老喃喃,“物理学终极假设的……具象化?”
——我们建造星渊井,本想抽取真空能,延缓宇宙衰老。
残识的光晕剧烈闪烁。
——我们打开了不该打开的门。惊醒了沉睡的法则。
影像突然切换到井心最深处。在那里,物理常数正在失效。光速起伏不定,普朗克常量扭曲,因果链碎成粉末。
“它在改写底层规则。”矿盟首席科学官猛地站起来,“这不可能!”
苏砚的剑突然出鞘三寸。
清越的剑鸣让所有人一震。剑锋所指处,全息影像正好展示出一段空间结构解体的过程——不是爆炸,是更恐怖的“不存在化”。物质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迹,无声无息地消失。
“可能。”她收剑入鞘,“我看见了。”
第一个拍桌子的是矿盟军事代表。
“所以我们要和物理学定律打仗?”他猩红的眼罩在灯光下像颗将爆的炸弹,“这他妈算什么敌人?”
浮黎长老的骨杖重重顿地。
“不是打仗。是安抚,是回避。”他皱纹里的颜料随肌肉颤抖,“当雪崩来时,蚂蚁应该迁徙,不是对着山巅咆哮。”
“迁徙?”矿盟代表冷笑,“迁到哪里?它吞噬的是宇宙本身!”
岚宗宗主终于抬手。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会议室暂时安静。他指尖有青岚炁缠绕,如活物般游动。
“封印。”他说,“既然曾是门,就能关上。”
三方陷入死寂。
三种解决方案悬浮在空气中,像三把抵住彼此咽喉的刀。
技术团队被要求离场时,敖玄霄站在原地。
“我留下。”他说。
矿盟代表想反驳,岚宗宗主微微颔首。
“他见过真相。有资格发言。”
门在罗小北身后关上时,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他手里还拿着刚刚解码守护者数据库的晶片。那眼神让敖玄霄想起地球沦陷前,最后一批被送上运输船的孩子们。
现在会议室只剩核心决策层。空气陡然变得稀薄。
“投票吧。”岚宗宗主说,“矿盟的方案?”
“全力研发奇点武器。”军事代表拍出厚厚一叠计划书,“在它完全苏醒前,撕开新的宇宙泡隔离。可能需要牺牲百分之九十的星系。”
浮黎长老剧烈咳嗽起来。
“浮黎的方案?”
“全体深度灵化,融入青岚星意识网络。”长老的瞳孔泛起珍珠白,“我们成为星球,星球成为我们。或许能骗过法则的扫描。”
矿盟代表嗤笑出声。
“岚宗的方案?”
“举全宗之力,布‘逆熵大阵’。”宗主指尖的青岚炁画出繁复的拓扑结构,“以星渊井为阵眼,将它重新封入睡梦。”
敖玄霄终于开口。
“为什么不能都试试?”
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有重量,压得他肩骨作响。
“幼稚。”矿盟代表第一个反驳,“资源是有限的。你的‘试试’意味着分摊力量,最后全线溃败。”
浮黎长老点头又摇头。
“年轻人,这不是多准备几条退路的问题。这是选择文明最终形态的问题。”
宗主看着他,眼神里有种他读不懂的东西。
“敖玄霄,你建议我们同时向三个方向奔跑?”
会议室墙上的星图突然闪烁。代表星渊井的区域变成刺目的红。警报数据流过屏幕——井内能量读数正在突破历史极值。
它感知到了。感知到这里的争吵,感知到分裂的可能性。
就像癌细胞嗅到了免疫系统的内讧。
苏砚突然走向全息投影。
她伸手触碰守护者残识最后消失的画面。指尖穿过光影,停在某个结构点上。
“这里。”她说,“守护者提到过一个平衡点。在彻底封印和完全释放之间。”
军事代表眯起眼。
“你说什么?”
“它不需要被杀死,也不可能被杀死。但可以被延迟。”苏砚的剑不知何时又出了鞘,剑尖在空气中划出看不见的轨迹,“像用一根针卡住秒表。”
浮黎长老突然睁大眼睛。
“天剑门的‘悬停’……”他嘶声道,“你们真的找到了干预时间线的方法?”
苏砚收剑。
“理论。”
矿盟科学官疯狂计算起来。数据流在他眼镜片上瀑布般滚落。
“理论上可行……如果能有足够的能量源和计算力……”
希望像脆弱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浇灭。
“能量从哪里来?”军事代表环视四周,“岚宗的灵脉?矿盟的反应堆?还是浮黎的祖灵之地?”
沉默。又是沉默。
敖玄霄看见三方代表的眼神。那不是面对共同敌人的眼神,是三条饿狼盯着最后一块肉的眼神。
会议在警报声中草草结束。
没有决议,只有“各自进一步研究可行性”。门打开时,等在外面的罗小北差点摔倒。他看见敖玄霄脸上的表情,把问题咽了回去。
走廊上,矿盟代表追上岚宗宗主。
“关于那个‘逆熵大阵’,”他压低声音,“或许我们可以提供部分超导材料……用天穹木的基因序列交换。”
宗主脚步未停。
“岚宗不与武器商人做交易。”
“为了生存,宗主。一切都是武器。”
在另一个转角,浮黎长老被技术团队包围。
“灵化需要多少人的意识作为锚点?”
“所有自愿者。”
“如果不够呢?”
长老没有回答。他的沉默让空气结冰。
敖玄霄和苏砚落在最后。他们走过长长的观景廊,外面是青岚星永夜的天空。星渊井在远方地平线上闪烁,像宇宙的脓疮。
“他们看不见。”苏砚突然说。
敖玄霄看向她。
“他们看见威胁,看见资源,看见权力。”她的侧脸在星光下像玉雕,“看不见它。”
“它?”
“寂主不是敌人。”她停下脚步,剑柄抵在观景窗上,“是镜子。”
窗外,星渊井的脉冲正好达到峰值。一道光柱刺破云层,刹那间照亮他们年轻的脸。
在那一秒的绝对光明中,敖玄霄看见了。
看见了三艘驶向不同方向的方舟。看见了方舟底下,是同一片正在凝固的海洋。
“苏砚。”
“嗯?”
“如果这是镜子,”他轻声问,“它照出了我们的什么?”
苏砚的指尖划过剑鞘上古老的纹路。
“恐惧。”她说,“最原始的,对不复存在的恐惧。”
警报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急促。
新的数据被送到他们面前——星渊井周边空间稳定度下降百分之七。物理常数异常区扩大三点五个纬度。
它在成长。以他们的分裂为食。
敖玄霄接过数据板。金属外壳冰冷坚硬,像棺材的触感。
他想起离开地球前,祖父熬的那锅最后的粥。米粒在沸水中翻滚,彼此碰撞,又很快在冷却中黏连成块。
“告诉罗小北,”他对空气说,“启动‘星火’协议。”
苏砚看向他。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类似惊讶的表情。
“你确定?”
“不确定。”敖玄霄向指挥室走去,“但有人得记得,我们本来是要一起活下来。”
而不是争论哪种死法更高尚。
他在心里说完后半句。这句话太柔软,不适合这个坚硬的时代。
走廊尽头,三方代表的背影正消失在各自的加密通道里。门一扇接一扇关闭,像心跳监测仪上最终平直的线。
青岚星的夜晚还很漫长。而星光抵达瞳孔时,发射它的恒星可能早已死去了百万年。
他们都在看着过去的亡灵,试图为未来下注。
敖玄霄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颗干瘪的稻谷。从地球带来的最后一代种子,永远不可能在这片异星土壤上发芽。
但它还在那里。
像一个小小的、坚硬的、不肯妥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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