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灯烛彻夜未熄。
雍正皇帝盘膝坐在紫檀木大炕上,身上只随意披了件石青色江绸夹袍,炕几上堆着的奏本章程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影淹没。他手中捏着一封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密信,正是汪若澜前日从圆明园紧急递来的那封。信纸的边缘已被他反复摩挲得有些起毛,上面“当为唐太宗,勿为李建成也”一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也烙在他的心头。
他放下密信,目光转向炕几另一侧。那里摆放着几份截然不同的文书——一份是粘杆处暗探新近截获的、用隐语写就的密信残片,经过能人破译,隐约指向城外某处庄园的私会;一份是隆科多府上采买清单的异常记录,其中弓弦、牛皮的数量远超寻常;还有一份,则是直隶总督李卫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折,提及近日京城有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聚集,似与某些王府有所勾连。
这些线索,单看皆如雾里看花,难辨真伪。但此刻,在汪若澜那封引经据典、直指核心的密信映照下,它们仿佛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串了起来!
“鬼蜮伎俩,防不胜防;肘腋之变,尤甚于外患……”雍正低声重复着信中的话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笑意。他何尝不知老八、老九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只是近来朝务繁杂,西北军需、漕运改制、清查亏空……千头万绪,竟让他们差点钻了空子!若非汪若澜这一封警讯,将他心头那层隐约的不安彻底捅破,将这些零散的信息汇聚成清晰的危机信号,后果不堪设想。
“好一个‘阿其那’!好一个‘塞思黑’!”(满语,旧俗以此名狗与猪,带有极度鄙夷之意)雍正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词,眼中杀机毕露。他猛地掀开身上的薄毯,赤足踏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扬声喝道:“来人!”
总管太监苏培盛几乎是应声而入,低眉顺眼地跪在门口:“奴才在。”
“传旨!”雍正的声音如同结了冰碴,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召怡亲王允祥、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即刻入宫觐见!不得延误!”
“嗻!”
夜色中的紫禁城,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打破了沉寂。几盏灯笼匆匆穿过重重宫门,向着养心殿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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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会。
太和殿内,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山呼万岁之声犹在梁间萦绕,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已然弥漫开来。高踞龙椅之上的雍正皇帝,面色沉肃,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丹陛下的臣工,最终定格在站在宗室亲王班列前排的廉亲王允禩和贝子允禟身上。
允禩今日穿着一袭亲王朝服,面色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惯有的、温和儒雅的微笑,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他垂着眼睑,仿佛在专心研究脚下金砖的纹路。一旁的允禟则显得有些焦躁,眼神不时瞟向御座,又飞快地移开,手指在朝珠上无意识地捻动着。
张廷玉手持象牙笏板,出班例行奏报了几件政务,雍正一一简短批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就在众臣以为今日朝会即将如常结束时,雍正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廉亲王。”
允禩身形微微一震,旋即出列,躬身道:“臣在。”
“朕近日听闻,尔府上夜间颇为热闹,车马往来,络绎不绝。不知是在商议何等军国大事,竟需避人耳目,夤夜进行?”雍正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但字字句句都如同利刃,直刺要害。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连官员们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允禩面不改色,从容应对:“回皇上,臣近日身体不适,闭门静养,门下奴才、亲朋故旧前来探视,皆是人之常情。且臣早已不理部务,何来商议军国大事之说?皇上明鉴。”他语气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雍正冷笑一声,并不与他纠缠于此,转而看向允禟:“允禟。”
允禟硬着头皮出列:“臣在。”
“你门下奴才,有几个在关外行商的,近日于京郊大肆购置田产庄园,银钱来路,你可曾查问?朕记得,你前年还因亏空库银被朕申饬,如今倒是阔绰得很哪!”
允禟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支吾道:“皇上……奴才、奴才并不知情,许是他们行商所得……”
“行商所得?”雍正猛地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殿宇之中,“好一个行商所得!李卫!”
“臣在!”直隶总督李卫应声出班。
“将你查获的东西,念给诸位王公大臣听听!”
“嗻!”李卫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朗声念道,“臣李卫谨奏:据查,近日京城有不明身份之江湖人士约三百余众,分批潜入,匿居于西郊樟泉庄、北苑等处。该庄产业,经查实为贝子允禟门下包衣奴才何图所有。另,臣于庄内暗查,发现藏有制式军械弓弩三十副,牛皮五十张,疑似用于制作盾甲,另有……”
“胡说八道!”允禟脸色煞白,不等李卫念完,便嘶声打断,“这是诬陷!赤裸裸的诬陷!皇上,李卫与臣素有嫌隙,他这是公报私仇!”
“诬陷?”雍正目光如刀,逼视着允禟,“那隆科多府上采买的那些弓弦、皮革,也是旁人诬陷不成?还有你,允禩!”他猛地转向允禩,“你府上近日频繁出入的,除了探病的,可还有步军统领衙门的游击,丰台大营的参将?嗯?!”
允禩脸上的从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抖:“皇上!臣……臣冤枉!此皆小人构陷,欲离间我天家骨肉!皇上切不可听信谗言啊!”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叩头。
“骨肉?”雍正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来到允禩和允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兄长,还有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吗?!”
他猛地从袖中掏出那份粘杆处破译的密信残片,狠狠摔在允禩面前:“看看!这就是你‘静养’时,与好弟弟们商议的‘病情’!‘秋风起,兽铤亡群’,‘当效博浪之椎’!好一个‘博浪椎’!你们是想学那张良刺秦,谋刺于朕吗?!”
“博浪之椎”四字一出,满殿皆惊!所有官员都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叩头不止。这已不是普通的结党营私,这是谋逆大罪!
允禩看着地上那熟悉的隐语笔迹,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允禟更是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证据确凿,尔等还有何话可说?!”雍正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彻骨的寒意,“朕念在兄弟之情,屡次宽容,只望尔等洗心革面,做个太平王爷。可尔等……狼子野心,怙恶不悛!竟敢勾结朋党,暗藏甲兵,图谋不轨!朕若再姑息,何以对得起先帝托付?何以对得起天下臣民?!”
他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瘫软的两人,面向群臣,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传朕旨意!”
“革去允禩一切爵职,削除宗籍,交宗人府圈禁高墙!其名‘允禩’,有玷宗室,着改名为‘阿其那’!”(满语,狗)
“革去允禟一切爵职,削除宗籍,交宗人府严加圈禁!其名‘允禟’,一并削除,着改名为‘塞思黑’!”(满语,猪)
“其子孙俱撤去黄带,玉牒除名!”
“其余党羽,着怡亲王允祥、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李卫等严审彻查,按律治罪,绝不姑息!”
“阿其那”与“塞思黑”!
这两个充满极致侮辱意味的满语名字,如同两道惊雷,劈在了太和殿的每一个角落。将昔日权势滔天的廉亲王、九贝子,彻底打入了尘埃,打入了猪狗不如的境地!
跪在地上的官员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们知道,这已不仅仅是惩罚,这是皇帝愤怒与决绝的最终宣泄,是兄弟阋墙、权力斗争最残酷、最彻底的终结方式。
允祥、张廷玉等人立刻叩首领旨:“臣等遵旨!”
侍卫上前,粗暴地摘去了允禩和允禟(此刻已是阿其那与塞思黑)的顶戴花翎,剥去了他们象征宗室身份的蟒袍。允禩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任由摆布,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而允禟则发出野兽般的嚎哭与咒骂,被侍卫死死按住,拖出了大殿。
雍正背对着这一切,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孤峭挺拔。他望着殿外那片被朝阳染红的天际,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冷。
兄弟一场,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他赢了,赢得以最残酷的方式,将潜在的威胁彻底粉碎。
但他也输了,输掉了最后一丝对血脉亲情的幻想。
从此以后,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退朝。”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冰冷孤寂的龙椅。
殿内群臣良久才敢起身,相顾无言,唯有冷汗浸湿了厚重的朝服。他们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以“阿其那”与“塞思黑”的耻辱之名,被钉死在了大清朝的史册上。而属于雍正皇帝的、真正独揽乾纲的时代,此刻,才伴随着这血雨腥风,正式拉开了序幕。
养心殿的朱红宫门在雍正身后缓缓关闭,将外面的一切喧嚣与震动都隔绝开来。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内,良久,才走到御案前。案上,汪若澜的那封密信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熟悉的字迹,冰冷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微光。
“若澜……”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殿宇森然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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