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将空酒葫芦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酒馆里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食客们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嗤笑一声，丢下几枚铜钱，晃晃悠悠地起身，离开了这个让他感觉“膈应”的地方。
外头依旧细雨靡靡，青石板路湿滑反光。他那身邋遢道袍很快又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更添几分落魄与阴郁。镇上的人见到他，如同见了瘟神，远远便躲开，店铺也匆匆上门板，仿佛他走过的地方连空气都会染上不祥。
无心对此浑不在意，甚至乐得清静。他拐进一条更加偏僻、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准备回他那破得连乞丐都嫌弃的道观。
然而，就在他经过一片乱葬岗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雨幕中的乱葬岗更显阴森。荒冢累累，残碑斜插，几只乌鸦站在枯树枝头，发出沙哑的啼叫。但吸引无心目光的，并非这寻常的荒凉景象。
在那片坟茔最深、阴气最重的地方，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影，正跪在一座低矮的新坟前，发出无声的哭泣。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亡魂，身形淡薄，似乎随时都会消散，但一股极其强烈的怨念与执念却如同实质般缠绕着她，让她无法离开，也无法被寻常的阴阳法则接引。
更让无心瞳孔微缩的是，他清晰地“看”到，几条极其细微、几乎与阴气融为一体的暗金色因果线，正从虚空之中垂落，如操纵木偶般，缠绕在那女鬼的魂体上，不断加固着她的怨念，阻止她往生！
了尘！
又是这只幕后黑手！他不仅操控生者的命运，连死者都不放过？！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无心头。他自己可以被算计，可以被世人恐惧唾弃，但他见不得连死后的一方安宁都要被如此玩弄！
他大步走向那片坟茔。
女鬼察觉到生人靠近，猛地抬起头。她面容苍白浮肿，依稀可见生前的清秀，但一双眼睛却只剩下空洞的血色，充满了滔天的怨恨。她张开嘴，发出只有无心这种特殊存在才能听见的、尖锐的魂啸：“滚开！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强大的怨气如同寒风般扑面而来，足以让普通人心胆俱裂，甚至魂魄受损。
无心却只是皱了皱眉，如同被风吹乱了头发。他停在女鬼三步之外，目光扫过那座新坟，又落回女鬼身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怎么回事？谁害的你？怨气这么重，连投胎都不去了？”
女鬼的魂啸戛然而止，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无心，似乎有些困惑这个活人为何不怕她，还能与她交流。怨气稍稍收敛，她伸出颤抖的、半透明的手指，指向那座新坟，声音凄厉而破碎：“李…李郎…他负我…他与张家小姐定亲…骗我喝下毒药…将我埋在此地…我死不瞑目！我要他死！要张家全家陪葬！”
又是痴男怨女，负心薄幸的戏码。无心心里冷笑，这等事情他见得多了，甚至有些麻木。但那双操纵亡魂的因果线，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所以呢？”无心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你在这里哭，在这里恨，他就能死了？张家就能陪葬了？除了让自己变成孤魂野鬼，永世受苦，你还能做什么？”
女鬼被他问得一怔，随即怨气再次暴涨：“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孤魂！我连靠近他都做不到！他有护身符…我只能在这里恨！我恨啊！！”
“恨有个屁用。”无心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想报仇？”
女鬼愣住了。
无心指了指缠绕在她魂体上的那些暗金色因果线，冷冷道：“看到那些线了吗？有人在背后搞鬼，不想让你解脱，也不想让你报仇，就想让你永远困在这里，当一个怨气冲天的工具。你想如了他的意？”
女鬼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她原本看不到那些因果线，但在无心的指引下，她模糊地感知到了一种无形的束缚和恶意，这让她更加愤怒和恐惧。
“不…我不想…”她喃喃道，血色的眼中流下两行虚无的泪，“道长…求您…帮我…”
“帮你可以。”无心咧嘴，露出那口白牙，在昏暗雨幕中闪寒光，“老规矩，报仇雪恨，代价是付的。你已身无长物，唯有这点残魂和怨念…事成之后，你需自愿散去怨念，魂飞魄散，彻底归于天地，如何？”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女鬼浑身剧颤，这对于任何亡魂来说，都是最残酷的惩罚。但比起永远被困在这里，承受无尽的怨恨和被人操控的命运…
她看着无心那双冰冷却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力量的眼睛，把心一横，重重地（以魂体的方式）磕下头去：“我愿意！只要能报仇！我愿意！”
“很好。”无心不再多言。他并指如剑，指尖萦绕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带着破灭气息的混沌之力，那是他灵魂深处，被前五世苦难淬炼出的、唯一未被完全污染的混沌金光，虽微弱，却天生克制因果法则。他猛地划向那些缠绕女鬼的暗金色因果线！
“嗡！”
虚空之中仿佛传来一声无形的震响！那些坚韧无比的因果线，在接触到混沌之力的瞬间，竟如被烈阳灼烧的冰雪，迅速消融、断裂！
就在因果线断裂的同一时刻，远在九天之上了尘微微“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归于古井无波，只是指尖再次掐动，开始推算。
乱葬岗上，女鬼只觉得浑身一轻，那股一直束缚她、放大她怨念的无形力量消失了！她虽然依旧怨恨，但灵魂却恢复了短暂的“自由”。
“走吧。”无心淡淡道，“带路，去找你的李郎。”
是夜，镇上李员外家张灯结彩，正在为明日与张家小姐的大婚做准备。李员外之子，那位风度翩翩的李公子，正在书房内志得意满地欣赏着明日要穿的喜服。
忽然，烛火无风自动，猛地变成了幽绿色！阴冷的气息瞬间充斥整个房间。
“谁？！”李公子惊恐回头。
只见白日那被他害死、亲手埋掉的女子，正穿着一身湿漉漉的、沾满泥土的寿衣，漂浮在窗外，一双血眼死死盯着他！
“李郎…我死得好惨啊…”女鬼发出凄厉的哀嚎，伸出鬼爪，穿透窗户，直朝他抓来！
“鬼！鬼啊！！”李公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想要逃跑，却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鬼爪掐住自己的脖子，看着女鬼那张扭曲变形的脸越来越近…
“救命！救我！我错了！我不该害你！我把家产都给你父母！我给你立长生牌位！饶了我！饶了我吧！”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求饶。
女鬼听着他的哀求，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怨念终究占了上风。就在她的鬼爪即将彻底掐断李公子喉咙的瞬间——
“够了。”
无心的声音突兀地在房间内响起。他不知何时已靠在门框上，依旧是一身邋遢，如同来看戏的。
女鬼动作一滞，血眼看向无心。
李公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朝着无心疯狂磕头：“道长！仙长！救命！降服这个女鬼！我有钱！我给你很多很多钱！”
无心没理他，只是看着女鬼：“仇，报了。气，出了。该履行你的承诺了。后面的事交给我吧”
女鬼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李公子，又看了看无心，身上的怨气开始剧烈波动，最终，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包含着无尽痛苦与解脱的叹息。魂体开始逐渐变得透明，点点荧光从她身上飘散而出。
“多谢…道长…”她最后看了无心一眼，眼神复杂，随即彻底消散在空气中，魂飞魄散，不留一丝痕迹。
李公子瘫在地上，裤裆湿了一片，腥臊之气弥漫。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女鬼消失的地方，又看看无心，结结巴巴道：“多…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无心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惊恐未定的脸，突然笑了，笑容冰冷：“救你？谁说道爷我是来救你的？”
李公子一愣。
“她魂飞魄散了，代价付了。”无心慢条斯理地说，“但你害人性命，证据确凿。道爷我虽然不喜欢官府，但更不喜欢脏了自己的手。”
他伸出手指，在李公子眉心轻轻一点，一股微弱却极其阴寒的气息渡了过去。“这点‘小礼物’，够你后半生缠绵病榻，日日梦见她了。至于你的罪行…自会有人来查。”
说完，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李公子，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李公子突发恶疾，胡言乱语，不断忏悔自己害死旧情人的罪行，李家顿时大乱。不久，官府介入，查明真相，李家声名扫地，家产也被查抄大半。
镇上的人再次议论纷纷，都说李公子是遭了报应，被女鬼索命了。也有人隐约猜到与那古怪的野道士有关，但无人敢去求证。
无心依旧在他的破道观里喝酒，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只是偶尔，他会望向乱葬岗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超度亡魂？他做不到。 他能做的，只是以更极端的方式，帮它们完成执念，然后…亲手送它们走向彻底的毁灭。
这算慈悲，还是另一种残忍？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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