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钢基地，
在所有人的支持下，新的“炼丹炉”——真空悬浮熔炼炉的建造，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开始了。
上级直接下达了最高指示。
不计成本。
不问过程。
只要结果。
整个攀钢基地，所有的资源都向这个项目倾斜。
最好的工人，最好的材料，最优的排程。
工地上，红色的横幅被连夜挂起，上面用白漆刷着巨大的标语——“大干快上，为祖国献礼！”“时间就是生命，质量就是保证！”
李林几乎是住在工地上。
他换下了一直穿着的干净衬衫，穿上了和工人们一样的蓝色工装。
脸上和手上，总是沾着洗不掉的油污和灰尘。
白天，他像个钉子一样钉在现场。
他拿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厚厚一沓图纸。
他穿梭在钢筋水泥里，声音沙哑地对着施工队长大喊。
“王师傅！三号线圈的绕组密度再加百分之五！”
“不对！这个阀门的位置偏了三毫米，全部拆掉重来！”
“冷却水的循环泵功率不够，立刻去仓库换最大的那一台！”
他的要求苛刻到了极致。
每一个零件的精度，每一根线路的走向，都必须分毫不差。
工人们一开始还有些不理解，甚至有些怨言。
在他们看来，这个年轻的总师简直是在吹毛求疵。
但当他们看到，李林可以不看图纸，就报出任何一个部件的全部参数时。
当他们看到，李林为了验证一个焊接点的强度，亲自戴上防护面罩，拿起焊枪操作时。
所有的怨言，都化作了敬畏。
这个年轻人，不是在纸上谈兵。
他脑子里装着的，是一整座已经建成的，完美无瑕的熔炉。
而到了晚上，当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整个工地渐渐安静下来。
李林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在临时搭建的板房里，昏黄的灯泡下，他铺开一张张新的图纸。
他要做的，是在白天的实践中，不断优化那些来自未来的工艺。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个手摇计算器。
他通宵达旦地计算，修改。
烟灰缸里的烟头，很快就堆成了小山。
苏晚晴，则成了他的影子。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跟在后面，满眼崇拜的小助理。
她带领了一个技术小组。
小组成员，都是从各个院所抽调来的顶尖人才，每一个都曾是自己领域的佼佼者。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将李林那些“天书”般的理论，翻译成可以被工程师们理解的语言。
这是一项无比艰巨的工作。
李林给出的，往往只是一个核心思想，一个最终的公式。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个结果，用现有的理论体系，一步步地反推、验证、补充。
办公室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
成捆的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计算过程。
有时候，为了验证一个参数，他们需要进行数万次的手动运算。
苏晚晴瘦了很多，但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饥渴的旅人，闯入了一片知识的宝库。
每天都有新的理论，新的思想，冲击着她的认知。
她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成长。
这天深夜，整个基地都陷入了沉睡。
苏晚晴端着一杯刚泡好的浓茶，走进了车间。
巨大的熔炉主体已经初具雏形，像一个沉睡的钢铁巨兽。
而在巨兽的旁边，李林正站在一块巨大的移动黑板前。
黑板上，画着一张无比复杂的电磁场分布云图，上面标注着各种矢量箭头和数学符号。
他一手叉腰，一手拿着半截粉笔，对着那张图，已经站了很久。
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凝重。
苏晚晴放轻了脚步，走了过去。
“还在想磁场约束的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车间的寂静。
李林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地“嗯”了一声。
苏晚晴将搪瓷茶缸放在旁边的工具箱上，看向黑板。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她已经能看懂图上的大部分内容了。
“你的模拟结果显示，边缘场有泄露，会导致悬浮不稳定。”
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李林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
“嗯，试了几十种线圈排布方案，都无法完全消除。”
“磁场就像水流，总会从最薄弱的地方渗出去。
而这一点点的泄露，在强磁场环境下，会被无限放大。
最终，会导致整个悬浮体系的崩溃。”
他拿起茶缸，猛灌了一口。
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烦躁。
苏晚晴静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黑板上那复杂的图形。
她的脑海中，无数的公式和理论在飞速运转，碰撞。
电磁场……
约束……
泄露……
水流？
一个念头，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突然在她脑中亮起。
她放下茶杯，走到黑板的另一侧，捡起了一支粉笔。
“如果……”
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如果我们不把它当成一个单纯的电磁场问题呢？”
李林抬起头，看向她。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的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移动起来。
一串优雅的偏微分方程组，出现在黑板上。
“而是引入流体力学的‘边界层’概念呢？”
“把不稳定的边缘场，看作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介质，在交界处产生的‘湍流’。”
“我们不去消除它，而是去疏导它，利用它！”
话音落下。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李林猛地抬起头！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对啊！
他怎么没想到！
他一直陷入了思维的误区，总想着如何用更强的磁场，去“堵”住泄露的缺口。
但堵不如疏！
苏晚晴的思路，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湍流……”
“边界层……”
李林扔掉手里的粉笔头，一把抢过苏晚晴旁边的一整盒新粉笔。
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亢奋！
“给我数学解法！”
他转头，对着苏晚晴喊道。
苏晚晴重重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两个人，两支粉笔，就在那块巨大的黑板上，开始了激烈的推演。
整个车间，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
还有两人偶尔因为一个参数而爆发的，短促而激烈的低声争论。
“这里应该用纳维-斯托克斯方程！”
“不对！等离子体鞘层效应下，它的粘滞系数会改变，需要引入修正项！”
“给我结果！”
“三分钟！”
一个写下天马行空的物理模型。
另一个立刻用最严谨的数学语言，给出逻辑自洽的解法。
一个提出匪夷所思的大胆设想。
另一个马上进行严密的逻辑验证，指出其中可能的陷阱和悖论。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他们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眼中，只有对方，和那块越来越满的黑板。
不知过了多久。
当李林用粉笔，重重地画下最后一个矢量箭头。
当苏晚晴在方程的末尾，写下一个完美的“q.E.d.”（证明完毕）。
整个解决方案，跃然板上。
它完美地结合了电磁学和流体力学两种看似毫不相干的学科理论。
它优雅、简洁，又充满了力量。
“啪嗒。”
李林手中的粉笔，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苏晚晴。
她的脸上、鼻尖上，甚至睫毛上，都沾满了白色的粉笔灰，像一只刚刚偷吃完奶油的小花猫。
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比夜空中最亮的星辰还要明亮。
李林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容。
“晚晴，谢谢你。”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无比真诚。
“每次我以为走到了极限，你总能给我一片新的天空。”
苏晚晴也笑了。
她抬手，想擦擦脸，却把更多的粉笔灰抹了上去，更像小花猫了。
她看着满黑板的公式和图表，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月光透过车间高大的窗户，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
“是你给了我机会。”
“让我能把这些教科书里枯燥的公式，变成真正的力量。”
李林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光，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
他忽然很认真地说：
“等我们的卫星上天了，我会给它设定一个特殊的轨道参数，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以后，无论你在哪里，只要抬头，就能找到它。”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跳。
一股热流，瞬间涌上了脸颊。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李林那过分明亮的目光，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她轻声说：
“好……那它就是我在星空里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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