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正好，少了夏日的炽烈，多了几分澄澈的金黄，透过博济医院庭院里那几株老银杏开始泛黄的叶片，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风很轻，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偶尔一片早凋的叶子旋转着飘落，才泄露一丝季节流转的痕迹。
“女科”诊室外的回廊下，今日却不同寻常地热闹。回廊的柱子间，已经挂起了一幅深蓝色的幕布作为背景。幕布前，摆放了几张从会议室搬来的靠背椅，中间一张，两侧各两张。一个戴着鸭舌帽、脖子上挂着笨重箱式照相机的中年摄影师，正指挥着他的学徒调整着三脚架和反光板的位置，嘴里不时念叨着：“光线……再往左一点，对，脸上阴影不能太重……”
回廊一侧，聚集着“女科”几乎所有的成员。她们没有穿平日里接诊时的白色医师袍，而是换上了专门为这次拍摄浆洗得笔挺、一尘不染的崭新白大褂。这白大褂与常见的男式略有不同，剪裁更为合身，腰身处微微收拢，领口挺括，袖口整齐地翻折着，衬得每个人身姿挺拔，精神奕奕。
陈婉如站在稍前的位置，正轻声与周小玉说着什么，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似乎在最后确认到场人数。她已过而立之年，岁月沉淀了青春的稚嫩，赋予她面容一种沉静而睿智的光泽。白大褂妥帖地穿在她身上，领口露出浅蓝色旗袍的立领，齐耳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眼神清澈而坚定，既有学者的沉潜，也有领导者的从容。
周小玉站在她身侧，身量比陈婉如略矮，但站姿笔直，神情专注。数年的历练，让她早已褪去了初入博济时的怯生生，眉宇间多了份干练与沉稳。她手里也拿着一叠纸，大概是拍摄流程或注意事项，时不时点头应和着陈婉如的话。
露西·詹姆斯站在另一边，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微微泛光，她小心地将一丝碎发别到耳后，碧蓝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与期待。她的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和一个小笔记本，典型的学者做派。经历了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她此刻的神情，既有异域的特征，又奇妙地融入了这个东方团队的和谐之中。
李静和苏静怡正帮着摄影师检查幕布是否平整，两人细心地抚平每一个微小的褶皱。李静依旧如往常般沉静细致，苏静怡则显得活泼一些，偶尔低声与摄影师交流两句，用手比划着光线角度。她们的白大褂同样洁白耀眼，象征着职业的纯粹与庄严。
在她们身后，是“女科”团队的其他成员：有跟随陈婉如多年的资深护士、药剂师，有后来加入、逐渐独当一面的青年女医师，还有几位正在“女科”进行重要课题研究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她们年龄不一，面容各异，但此刻都穿着同样的白大褂，脸上带着相似的、混合着些许紧张、更多是自豪与庄重的神情。她们低声交谈着，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头发，目光不时投向那架即将记录下这一时刻的照相机。
这是“博济中西医结合女科”成立近十年来，第一次也是计划中最为正式的一次全体合影。提议最初来自林怀仁老院长，他说：“你们这个集体，走了这么长一段不寻常的路，应该有一张像样的合影，留给后来人看，也留给你们自己纪念。” 陈婉如和团队深以为然。这张照片，不仅仅是一次人员聚集的记录，更像是一个仪式，一次对过往岁月的凝望与对自身身份的确认。
“诸位，请按照我们商定的位置就坐、就位吧。”陈婉如转过身，面向众人，声音平和清晰。
大家安静下来，依序走向幕布前的座椅和后方预留的站立位置。陈婉如自然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周小玉和露西分坐两侧。李静和苏静怡站在陈婉如座椅后方，其余成员按资历和科室分工，或坐或站，层次分明却又浑然一体。
摄影师从黑布蒙着的相机后探出头，喊道：“大家请看我这里，对，身子稍微往中间靠拢一点……后面的同事务必把脸露出来……好，保持笑容，自然一点，我们这是拍工作照，要体现出咱们医生的专业和精神气儿！”
阳光斜斜地打在每一张脸庞上，洁白的衣袍反射着柔和的光晕。镜头前，她们逐渐调整好姿态，收敛了之前的琐碎表情，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镜头方向。没有刻意的矫饰，没有夸张的笑容，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由内而外的沉静、自信与专注。
陈婉如端坐着，双手自然交叠放在膝上，背脊挺直，目光平和地直视前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而坚定的笑意。那笑意里，有历经风雨后的坦然，有看到团队成长的欣慰，更有对前路依然清晰的笃定。
周小玉微微侧身向着中心，脸上是沉静的微笑，眼神明亮，透着一股踏实与可靠。
露西坐得更为挺直一些，下巴微抬，带着西方人特有的轮廓感，但眼神中的亲切与融入感，让她与整个画面毫无隔阂。
站在后排的李静和苏静怡，一个含蓄内敛，一个明朗大方，但都目光澄澈，身姿挺拔。
再后面的每一位成员，无论年长年轻，都在这一刻，将属于医者的专业气质与属于这个独特团队的集体认同感，凝聚在了自己的神态与姿态之中。她们是医生，是研究者，是教育者，更是开拓者。白色的袍服，如同一面面旗帜，宣告着她们以知识和技能安身立命的职业身份，也象征着她们所追求的仁心与洁净。
摄影师看着取景框中这和谐而充满力量的一幕，忍不住赞叹：“好！非常好！就是这个状态——保持住！”
他深吸一口气，捏动了气囊快门。“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镁光灯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为了弥补午后廊下光线的不足），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离、凝结。
画面定格。
照片上，是深浅交替的蓝色幕布，是秋日阳光透过廊檐形成的微妙光影，是一张张不再年轻或正值芳华、却同样闪耀着智慧与力量的中国女性的面容。她们穿着象征专业与责任的白大褂，肩并肩，坐立有致，组成了一个坚实而充满生机的整体。她们的目光，穿越了镜头，仿佛望向更远的未来；她们的神情，沉静而自信，没有丝毫的犹疑与怯懦，只有经过淬炼后的从容与担当。
这不仅仅是一张科室成员的合影。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定格。
它定格了一个时代——一个中国女性开始大规模走出闺阁、接受现代高等教育、并以专业技能赢得社会尊重的时代。
它定格了一场奋斗——一场从无到有、从备受质疑到赢得认可、从临床摸索到体系建立、从院内诊疗到影响政策的艰难而辉煌的奋斗。
它定格了一种精神——一种勇于突破性别与专业壁垒、融汇中西智慧、以仁心仁术济世救人、并致力于启迪与传承的开拓者精神。
它定格了一个集体——一个名叫“博济中西医结合女科”的集体，以及它所代表的、无数正在中国各地崭露头角的新一代女性医者群体。
当摄影师宣布拍摄完成时，大家似乎还沉浸在那片刻的庄重氛围中，稍顷，才放松下来，相互交换着会心的微笑，低声议论着刚才的表现。陈婉如缓缓站起身，再次望向她的团队，望向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的目光，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张照片被冲洗出来，装裱妥当，悬挂在“女科”诊室的墙上，或者被珍藏在博济医学堂的档案室里。在未来，会有无数后来者看到它，从这些前辈沉静而坚定的目光中，读到一段历史，汲取一份力量。
“辛苦了，大家。”陈婉如微笑着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感慨，“这张照片，会记得今天，记得我们。”
是的，照片会记得。历史也会记得。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在上海的博济医院，有过这样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女性。她们用手中的银针与手术刀，用智慧与汗水，不仅治愈了病痛，更参与改写了中国女性与医学教育的篇章。她们是医者，更是先驱。而这张合影，便是她们作为一个时代符号，留给后世最直观、也最有力的注脚——那是一群自信、专业、目光清明、足以担当任何重任的新一代中国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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