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科”的诊务逐渐步入轨道，如同一条汇入江河的溪流，虽然依旧会遇到暗礁与漩涡，但总归是向前流淌着。陈婉如和她的同伴们，在日复一日的接诊、辨证、施治、复盘中，迅速地褪去最后一丝学院气的青涩，眉宇间增添了属于临床医者的沉稳与审慎。她们处理着月经不调、带下痢、慢性盆腔痛等常见病，运用着日渐纯熟的中西医结合思路，也积累了不少成功的案例，小小的“女科”开始在博济医院内部赢得了一些认可的目光。
然而，真正的考验，总是在看似平顺的时刻不期而至。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雨水敲打着诊室的窗棂，带来一丝压抑的凉意。周小玉引着一位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约莫四十余岁的妇人走了进来。妇人姓王，衣着素净却难掩料子的考究，眉宇间凝结着一股深沉的忧惧，由一位同样神情紧张的丫鬟搀扶着。
“陈医生，”王夫人声音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腹中长了东西。”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病情：近半年来，自觉小腹日渐胀大，按之有硬块，初时如鸡蛋，如今已似鹅卵，固定不移，伴有胀痛刺痛，月经量多，色暗紫夹有大量血块，经期腹痛剧烈。近来更是精神萎靡，食欲全无，夜不能寐，身体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看过别的医生吗？”陈婉如轻声问道，一边示意周小玉准备记录，一边仔细观察着王夫人的气色。
“看过的，”王夫人身边的丫鬟抢着回答，语气带着愤懑，“看过两家西医院，洋大夫摸了摸，说是里头长了瘤子，位置不好，又……又可能不是好东西，建议开刀切除。可那洋人自己也说，位置深，粘连重，手术风险极大，怕是……怕是下不了手术台。”丫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哭腔，“也看过几位中医，有的说是‘肠覃’，有的说是‘石瘕’，开了不少活血破瘀的虎狼之药，夫人吃了，腹痛反而加剧，出血更多，人更虚了……”
王夫人虚弱地摆了摆手，阻止了丫鬟继续说下去，她看着陈婉如，眼中是绝望中透出的最后一丝企盼：“陈医生，我听人说，你们这里法子新，又体恤我们妇人家的难处……我这把年纪，倒也不怕死，只是……只是若能少吃些苦头，多活些时日，看着孩儿成家立业……我，我实在是不敢再吃那些猛药，也更怕那剖腹开膛的手术啊……”
陈婉如的心沉了下去。她让王夫人躺上检查床，仔细地进行腹部触诊。果然，在少腹一侧，她能清晰地摸到一个质地坚硬、表面不甚光滑、边界尚可、但推之不移的包块，约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触压时，王夫人眉头紧锁，显然痛感明显。
“露西，请你去请一下外科的刘医师，带上他的检查器械，麻烦他过来会诊一下。”陈婉如保持着冷静，对露西说道。她需要更客观的评估。
不久，外科的刘医师赶到，他使用更专业的触诊手法，并带来了简单的叩诊工具。检查后，他将陈婉如请到一旁，压低声音，面色凝重：“陈医生，情况不太乐观。包块质地硬，固定，生长较快，伴有消瘦、纳差等全身症状，恶性可能性不能排除。而且正如之前其他医院判断，位置确实不好，紧贴盆壁，血供可能丰富，手术剥离难度大，出血风险极高。坦白说，即便在我院，这也是一台高风险手术。”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最终确诊需要病理，但那必须开腹取样。以患者目前虚弱的身体状况，恐怕难以耐受。”
送走刘医师，诊室里的气氛更加压抑。王夫人虽未听清全部对话，但从两人的神色中已读懂了一切，脸色愈发惨白，眼神中的那点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棘手的“症瘕”病例。在中医理论中，“症”与“瘕”皆为腹内结块，“症”者，有形可征，固定不移，痛有定处，病属血分；“瘕”者，假物成形，聚散无常，推之可动，痛无定处，病属气分。王夫人之证，包块固定，痛处不移，显然已由“瘕”成“症”，属血瘀重证。但前医屡用活血破瘀、攻坚散结之猛药，如三棱、莪术、水蛭、虻虫之类，为何非但无效，反令病情加重？
陈婉如凝神再次为王夫人诊脉。指下感觉脉象沉涩而细，重按无力，如轻刀刮竹，却又在沉涩之中，偶见一丝细弦之象。再观其舌，舌质紫暗，边有瘀斑，但舌苔却非厚腻，反而薄而少津，舌体本身也略显瘦薄。
“王夫人，”陈婉如轻声问道，“您平日是否常感畏寒怕冷，腰膝酸软？月事除了量多色暗，是否也常提前或延后，甚或闭止不行？”
王夫人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是极。尤其这半年，格外怕冷，腰跟断了似的酸软无力。月事……时早时晚，没有定准。”
刹那间，一道灵光如同暗夜中的闪电，划过陈婉如的脑海！她想起了在典籍中读到的论述，想起了导师曾强调的“治病求本”。王夫人之证，固然有明显的血瘀成症之“标”，但其脉象沉细无力、舌体瘦薄少津、畏寒腰酸、经期紊乱，这无一不指向其“本”在于——肾元亏虚，冲任失调！
肾为先天之本，主生殖，系胞宫。肾气不足，阴阳两虚，则冲任二脉失于温煦和濡养，气血运行无力，久之则瘀滞成症。先前医家只见其“瘀”之标，一味攻伐，却忽视了其“虚”之本。如同攻打一座坚固的城堡，只知用重锤猛击，却不知城内守军（正气）早已空虚，猛攻之下，非但城墙（症块）难破，城内（身体）反而受损更剧，导致气血更虚，瘀结更甚！这正是“虚虚实实”之戒，攻邪反而伤正，加重病情。
想通了这一层，陈婉如心中豁然开朗，但也更加沉重。治疗此等复杂症结，必须改弦更张，不能单纯攻伐，必须攻补兼施，甚至以补为攻。当务之急，是固护患者的元气，温养肾阳，填补精血，在此基础上，再辅以温和的化瘀散结之法。
然而，具体方药如何抉择？如何把握攻与补的微妙比例？这需要极其精准的辨证和深厚的用药功底。她感到自己所学，在此等重证面前，仍显不足。
当天夜里，芝兰斋灯火通明。陈婉如将自己关在小小的书房里，面前摊开了数十本中医典籍。她从《黄帝内经》翻到《金匮要略》，从《医林改错》查到《血证论》，寻找着治疗类似“症瘕”的理法方药。各家论述纷呈，攻补之法各异，但她始终未能找到一个能完美契合王夫人“肾虚血瘀”这一复杂病机的现成方案。
夜渐深，雨已停，窗外万籁俱寂。陈婉如揉了揉酸胀的额角，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书架角落那本纸张已然泛黄、书角卷起的《傅青主女科》上。傅山，字青主，明末清初的医学大家，尤精于妇科，其着作向来以辨证精详、立法平允、用药纯和而着称，注重顾护妇女气血与先天根本。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冥冥中的指引，重新捧起了这本经典。当她翻到“血症”一节时，傅青主的论述瞬间抓住了她的心：
“妇人有腰酸腹胀，血症结成……此乃肾气不充，冲任失养，血寒凝泣而成……世人一见血症，不辨虚实，专以攻坚破瘀为事，不知肾气既虚，攻之则正气愈伤，而瘀结未必能消……治此等大证，必以温养肾元、调和冲任为本，佐以通阳化瘀之品，使肾气旺而瘀滞自通，犹如春阳普照，冰霜自解……”
这段文字，如同一位穿越时空的智者，精准地道破了王夫人病机的关键！陈婉如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迫不及待地向下看去。傅氏并未给出一个固定的方剂，而是详细阐述了“温肾通络，扶正消症”的治疗大法，强调“不可求速效，只可图缓功”，并提及了几组核心药对的使用心法：如以鹿角胶、菟丝子、巴戟天温肾填精，固护元气；以当归、川芎、赤芍养血活血；以肉桂、小茴香温通下焦阳气；再酌情配伍三棱、莪术等化瘀之品，但强调必须与大量补气养血药同用，且剂量宜轻，取其“疏通”之意，而非“攻伐”之力。
此外，傅青主还格外推崇“外治之法”，认为对于固定之症块，可配合药性峻猛之品外用敷贴，直达病所，“内服扶正以鼓邪外出，外敷攻坚以消散形质”，内外合治，标本兼顾。
“春阳普照，冰霜自解……”陈婉如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傅青主的智慧，为她拨开了迷雾，指明了一条清晰而充满希望的道路——治疗此等虚中夹实之症瘕，关键在于“扶正之药宜重，攻邪之药宜轻”，以培补先天之肾元为“春阳”，以温通活血为“和风”，缓缓图之，令气血充盈，阴阳调和，则凝结之“冰霜”（症块）自然有消融之机！
她立刻伏案疾书，结合王夫人的具体脉证，以《傅青主女科》的理论为筋骨，融入自己的理解，拟定了一套详尽的内服外敷综合治疗方案。
内服方，她以“温肾化瘀汤”为名自拟：重用鹿角胶、菟丝子、熟地、山药、山茱萸以温补肾阳，填补精血，固护根本；佐以当归、川芎、赤芍养血调经；少佐肉桂、小茴香温通下焦经脉；仅用极小剂量的醋制三棱、莪术，取其入血分疏通瘀滞之意，且用醋制以缓和其峻猛之性。整个方剂，补益之药占据八成以上，攻邪之药不过一二，完全体现了“扶正为主，兼以祛邪”的核心思想。
外敷方，她选用《理瀹骈文》中所载的“阿魏化痞膏”加减。以阿魏、麝香、木鳖子等气味雄厚、药性峻烈、善于走窜透达之品，加入活血化瘀的乳香、没药、血竭，用香油熬制，黄丹收膏。用时加热软化，贴敷于患者腹部包块对应体表位置，借助药力穿透皮肤，直达病所，起到攻坚消症、散结止痛之效。此法可避免口服猛药伤及脾胃正气之弊。
第二天，陈婉如将自己的分析和治疗方案，详细地向林怀仁副院长以及担任顾问的老中医做了汇报。老中医捻须细听，频频点头，对陈婉如能精准把握傅青主学术精髓，并灵活应用于如此复杂病例，表示了高度赞赏。林怀仁虽对中医理论不甚精通，但他认可这种立足于整体、力求稳妥、充分考虑患者身体状况的治疗思路。
方案得到了支持。陈婉如亲自向王夫人和她的家人解释了治疗原理：“夫人，您此病根源在于肾元虚弱，如同树木之根先亏，故而枝叶（气血）不行，积聚成块。先前治疗只知砍伐枝叶，故而越治越虚。如今之法，旨在培土固根，温煦阳气，待根基稳固，气血通畅，则积聚有望缓缓消散。此法起效可能较慢，需持之以恒，但胜在稳妥，旨在改善您目前虚弱痛苦之状，控制包块生长，甚至促其缩小。”
王夫人听闻此论，觉得前所未有地贴合自身感受，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当即表示愿意全力配合治疗。
于是，一场与“症瘕”的漫长、温和而又充满智慧的较量，开始了。王夫人每日按时服用那碗以补益为主的汤药，腹部则贴着气味浓郁的药膏。陈婉如每周为她复诊一次，仔细诊脉，观察舌象，询问症状变化，并根据其身体反应，对内服方进行微调，或增损补益之品，或略微调整化瘀药的剂量。
起初的一两周，变化并不明显，王夫人依旧虚弱，包块触之依旧。但到了第三周，她自觉畏寒怕冷之感减轻，夜间睡眠稍安，食欲也有所改善。一个月后，复诊触诊时，陈婉如敏锐地感觉到，那个坚硬的包块，似乎边缘软化了一丝，压痛也有所减轻。更令人欣喜的是，王夫人的面色不再是那种死寂的苍白，而是透出了一点点隐隐的血色，精神也明显好转。
“陈医生，”王夫人第一次在诊室里露出了些许真心的笑容，“我觉得……身上好像暖和了些，有点力气了。”
这一刻，陈婉如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她知道，“春阳”已经开始显现威力了。她更加确信，从古老经典中汲取的这份智慧，正沿着正确的方向，缓缓融化着那顽固的“冰霜”。
治疗仍在继续，前路依然漫长，结果尚未可知。但这一次的成功开局，极大地增强了陈婉如的信心。她深刻地体会到，在面对现代医学亦感棘手的复杂疾病时，回归中医经典，深入挖掘其辨证论治的精髓，往往能于山重水复之处，觅得柳暗花明的路径。经典的智慧，如同深埋地下的甘泉，永远等待着那些懂得如何挖掘和善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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