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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省国际会议中心，三楼，梅花厅。
巨大的红色横幅悬挂在主席台正上方——“全省规范化执纪执法工作座谈会”，白色的宋体字庄重而醒目。台下，数百名来自全省各地市、各厅局的主要负责人，正襟危坐，人手一份会议材料，一个印着徽章的瓷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新地毯、高级香烟和淡淡茶香的、属于权力的独特气味。
林远山坐在主席台中央靠左的位置，这个位置，既能彰显他省委副书记的身份，又不会显得过分僭越。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笔挺的西装领口更服帖一些。他面前的茶杯里，泡着顶级的龙井，嫩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一切尽在掌握。
他瞥了一眼台下，目光在江州市的席位区若有若无地停顿了半秒。周立国没来，来的是市纪委的一位副书记，一个他没什么印象的面孔，此刻正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姿态恭敬。
林远山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周立国不来，是怕了，还是在赌气？都无所谓。他今天准备的发言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看似在解剖全省的共性问题，实则刀刀都精准地切在江州市纪委的要害上。他要让所有人都听明白，纪律的缰绳，必须牢牢握在省委的手里。他要让省里那位欣赏周立国的纪委书记知道，他看重的人，正在带着队伍滑向失控的边缘。
至于那个叫丁凡的年轻人……不过是周立国手里一把锋利过头的刀，用得不好，最先割伤的，只会是持刀人自己。
会议议程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省政法委的一位副书记正在念稿，声音四平八稳，内容无非是强调程序、统一思想之类的陈词滥key。台下的人，有的在认真听，有的在假装认真听，还有的，则在桌子底下用手机处理着更紧急的事务。
林远山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浅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很舒服。他已经能预见到，半小时后，当他发言完毕，全场将会响起怎样热烈的掌声。而明天，江东省的政治风向，将会出现微妙而确定的变化。
就在这时，会议厅厚重的侧门被无声地推开。
进来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面容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夹克，款式普通，但熨烫得一丝不苟。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同样是便装，神情冷峻，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
他们的出现，像三滴水珠落入了一锅滚油，没有发出声音，却让整个场域的气氛瞬间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
坐在后排的一些官员注意到了他们，起初以为是会务人员，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这三个人身上，有一种与会场格格不入的气场，那是一种长期身处高压和机密环境，所淬炼出的、绝对的冷静与权威。
林远山也注意到了。
他的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他那如同野兽般敏锐的政治直觉，在这一刻，向他发出了刺耳的尖啸。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试图压下心中那股突如其来的烦躁。
他告诉自己，不必惊慌。这里是江东省，是他的主场。或许是哪个部门的便衣，来执行什么特殊的安保任务。
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个领头的中年男人身上移开。对方的眼神，在扫过主席台时，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零点一秒。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敌意，也没有敬畏，只是一种纯粹的、锁定目标般的审视。
林-远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台上，政法委副书记的发言还在继续，但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飘，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一幕。台下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像初夏的蚊蝇，嗡嗡作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那三个人没有停步，沿着会场的边缘，直接走向了主席台。他们的步伐不快，却坚定得如同丈量过一般，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心跳的间隙。
会场的保安人员想要上前询问，却在接触到其中一个年轻人眼神的瞬间，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甚至微微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终于，正在发言的政-法委副书记彻底念不下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为沉默。整个梅花厅，陷入了一片死寂。数百道目光，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聚焦在那三个不速之客和主席台之间那短短的十几米距离上。
领头的中年男人走上主席台，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了会议主持人，省委办公厅主任的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办公厅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握着话筒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然后，中年男人转过身，面向了林远山。
他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证件，啪地一声打开，亮在林远山面前。国徽在会议厅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光芒。
“林远山同志。”
中年男人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梅花厅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我们是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1.12’专案组的。”
中央纪委！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死寂的会场里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绕过了省纪委，绕过了省委，来自京城的最高纪律检查机关，以这样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直接降临到了他们的面前。
林远山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所有的城府，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政治手腕，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个苍白而可笑的笑话。他像一个自以为是的棋手，正得意于自己精妙的布局，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没兴趣和他下棋，而是直接走过来，掀翻了整个棋盘。
“根据中央的决定，”中年男人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判决书，“对你正式实行‘双规’，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林远山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椅背上。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到了那份关于“规范化执纪”的发言稿，想到了自己对江州市纪委的种种攻讦，此刻回想起来，只觉得荒谬绝伦。
就像一只螳螂，正挥舞着前臂，准备捕食一只蝉，却不知道，一只黄雀，早已在它身后等待了多时。
两个年轻的调查组成员，一左一右，站到了林远山的身后。他们没有碰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形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囚笼。
“走吧，林远山同志。”中年男人合上证件，语气平静。
林远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找回一丝属于省委副书记的尊严。他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他想挺直腰杆，却发现自己的脊梁，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垮了，怎么也直不起来。
他环视台下。
那一张张他曾经熟悉或者轻视的面孔，此刻都像是戴上了一副副面具，表情各异。有惊恐，有错愕，有茫然，还有一些隐藏在深处的、不易察觉的……庆幸与快意。
他知道，他完了。
从他站起来的这一刻起，江东省的林远山时代，就彻底结束了。
他迈开脚步，走下主席台。
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而无力。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只有他皮鞋踩在地毯上的“沙沙”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厅内回荡。
当他走到会场中央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两个调查员也随之停下。
他艰难地掏出手机，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他最信任的、安插在省公安厅高层的心腹。
短信只有两个字。
【快走】
看着这两个字，林远山忽然很想笑。他抬起头，看着那巨大的红色横幅，看着主席台上那个属于自己的、已经凉透了的茶杯，脸上浮现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走？
现在，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他将手机重新揣回兜里，没有再看一眼，跟着调查组的人，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扇通往未知的、冰冷的侧门。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整个梅花厅，依旧静得像一座坟墓。
不知过了多久，台下，江州市的席位上，那位一直埋头记录的副书记，缓缓抬起头。他拿起桌上的手机，解锁，屏幕上，是一条刚刚收到的短信。
发信人，是丁凡。
短信的内容，同样简单。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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