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驾车的马夫是个生面孔,帽檐压得极低,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的烟尘里,惊蛰才从城南破庙那尊缺了半个脑袋的土地像背后转出来。
她拍了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顺手从供桌上摸了个还没烂透的野梨,随便擦了擦,咬了一口。
又涩又酸,难吃得让人腮帮子发紧。
“去吧。”她把吃了一半的梨扔给蹲在墙角的几个乞丐,“按我教的话去喊,喊得越响,晚上的肉包子越多。”
那几个“乞丐”其实是换了装的玄鹰暗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接过半个梨就像接过了圣旨,一溜烟散进了人堆里。
不到半日,长安城的市井坊间就炸开了锅。
流言这东西,比瘟疫传得还快——国公府那个早就被查封的地窖里,竟然还藏着几百架足以把皇宫射成筛子的火弩!
惊蛰没急着回察弊司,她在街边找了个面摊,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碗只有两根青菜的阳春面。
入夜,西市的一间废弃茶肆。
这地方早年间死过人,晦气重,平时连野狗都绕着走。
惊蛰此刻正缩在二楼雅间那面夹墙里。
这夹墙窄得只能容一人侧身站立,木板缝隙里透进来的霉味混着耗子尿骚味,直往鼻子里钻。
她屏住呼吸,尽量调整姿势,让已经开始发麻的左腿稍微舒服一点。
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两个压抑且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你是想害死咱家吗?”这声音尖细,带着刻意压低的颤音,是工部尚书刘贺,“这时候把那把钥匙扔在地窖,那是把刀往我脖子上架!”
“大人慎言。”另一个声音苍老沙哑,透着一股腐朽气,正是那个本该早就流放千里的国公府老管家,“当年若不是您借着‘调拨边军’的名头,把那三百具火弩转进国公府,太子那边的几位硬骨头大人,也没那么容易‘暴病而亡’吧?”
夹墙里,惊蛰的瞳孔猛地一缩。
原来永昌三年的那场“时疫”,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定点清除。
“闭嘴!”刘贺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那女人……那个李氏,当年不是去监工的吗?她人都不见了,账本也没了,现在冒出来一把钥匙,你让我怎么睡得着?”
“李氏确实是去监视国公府有没有在事后销毁证据的。”老管家冷笑一声,“可谁知道她是不是留了一手?大人,这火,您不放也得放。只有把工部的库房烧干净了,那把钥匙才彻底成了废铁。”
惊蛰在黑暗中勾了勾嘴角。
鱼咬钩了,而且咬得很深。
次日清晨,大明宫。
武曌今日没上朝,只在紫宸殿的偏厅里逗弄一只波斯进贡的白猫。
惊蛰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
掌心里,托着那把从地窖里带回来的、锈迹斑斑的钥匙。
“臣无能。”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一丝惶恐,“这钥匙锈蚀太重,昨夜臣试着去开工部库房的锁,刚一插进去,里面的弹子就卡死了。如今钥匙废了,锁也废了,库房……打不开了。”
武曌的手指在白猫的脊背上轻轻划过,那猫舒服地呼噜了一声。
“废了?”
女帝抬起眼皮,目光像两把冰锥,在那把锈钥匙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惊蛰脸上。
“你是想告诉朕,你忙活了一大圈,就捡回来一块废铁?”
惊蛰没抬头,也没辩解,依然维持着举托的姿势:“是臣办事不力。”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那只猫偶尔发出的细微叫声。
过了许久,武曌忽然轻笑了一声。
她随手把那只名贵的波斯猫扔在一边,从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一物,“咣当”一声丢在惊蛰面前的金砖上。
那是一把崭新的铜钥,齿纹繁复,在昏暗的殿内闪着寒光。
惊蛰看着那把钥匙,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这是工部火器库的真正密钥。
“工部那把,从一开始就是备用的伪钥。”武曌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头顶飘下来,“真正的钥匙,这三年来一直就在朕的御案上压着镇纸。你以为朕这三年是在睡觉吗?”
惊蛰缓缓放下手,将那把真钥匙捡起来,握在手里。
冰凉,沉重,带着帝王算无遗策的压迫感。
“陛下圣明。”她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惊慌,反而透出一丝狡黠,“臣故意示弱,说钥匙坏了,就是为了逼他们自己动手。毕竟,只有死人或者灰烬,才不会说话。”
武曌盯着她看了半晌,眼底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既如此,那就去收网吧。别让朕失望。”
是夜,月黑风高。
工部衙门后院的火器库外,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翻墙而入。
火折子刚亮起,还没来得及扔向那一堆早就泼了火油的账册,四周忽然火光大作。
并不是他们点的火。
无数支火把瞬间亮起,将这小小的院落照得如同白昼。
惊蛰站在墙头,一身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她没下令抓人,反而一挥手,身后的玄鹰暗卫将十几捆干柴扔在库房门口,直接点燃。
浓烟瞬间滚滚而入。
“陛下有令!”惊蛰的声音穿透烟雾,冷得像铁,“只诛首恶刘贺,余者若肯自首交账,免死!若负隅顽抗,那就陪着这库房一起烧成灰!”
这招“反向纵火”太损了。
本来是来烧证据的,现在却被困在火场里成了熏老鼠。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库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撞开。
一个身穿主簿官服的中年男人,捂着口鼻,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怀里死死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招!我全招!别烧了!”
刘贺紧随其后冲出来,手里还提着刀,想要去砍那个主簿,却被早已埋伏在侧的阿月一脚踹在膝盖窝里,脸朝下狠狠砸在青石板上,两颗门牙直接崩飞。
半个时辰后,察弊司刑房。
那本从火场里抢出来的账册摊开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永昌三年那批火弩的去向,以及——一份刺杀名单。
惊蛰的手指顺着名单往下滑,指尖忽然停住了。
在那一长串早已作古的大臣名字最后,赫然写着两个字:李氏。
备注一栏里只有四个字:知情,灭口。
惊蛰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和她在枯井残诏里看到的“假死脱身”完全对不上!
如果是“灭口”,那说明李氏根本不是武曌的棋子,而是一个知道了太多秘密、被双方都视为弃子的牺牲品。
那武曌给她的那道残诏……
惊蛰猛地站起身,抓起账册就往外冲。
“大人,去哪?”阿月在后面喊。
“进宫!”
此时已是深夜,宫门早已落锁,但惊蛰手里有武曌特赐的通行令牌。
她一路狂奔至观星台。
高台之上,寒风凛冽。
武曌没有穿龙袍,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素白鹤氅,正站在巨大的浑天仪前,对着夜空焚香。
香案上,放着一道明黄色的诏书。
惊蛰放轻脚步走过去,借着香炉里微弱的火光,看清了那诏书上的字。
“……曾宫女李氏,贞烈淑慎,永昌三年为国捐躯,特追赠三品诰命,谥号‘忠烈’……”
那方鲜红的玉玺印,就在落款处,红得刺眼,像是刚流出来的血。
惊蛰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锤了一下,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你来了。”
武曌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看到那份名单了?”
“看到了。”惊蛰的声音有些哑,“她是弃子。”
“她是刀。”武曌转过身,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苍白而冷硬,“有些刀,造出来就是为了折断的。她不死,国公府就不会安心露出破绽;她不死,朕就没理由在三年后的今天,把这满朝的沉疴烂肉一刀剜掉。”
惊蛰死死盯着那道追封的诏书:“所以这份诏书,您三年前就写好了?”
“是。”
武曌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掩饰,“朕许不了她生前的荣华,便许她身后的哀荣。这是朕能给的,最大的仁慈。”
惊蛰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就是帝王。
在武曌的棋盘上,没有无辜者,只有有用的死人和无用的活人。
李氏是用命填了那个坑,而她惊蛰,现在正站在这个坑边,手里握着那个沾血的账本,成了下一个填坑的人。
“把账本留下。”武曌伸出手,宽大的袖口在风中翻飞,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飞蛾,“这出戏,该谢幕了。”
惊蛰沉默着,将怀里那本还带着烟火气的账册,慢慢放在了香案上。
就在她的手指离开账册的那一瞬间,一阵大风刮过,香炉里的火星被卷起,落在那道从未颁布的诏书上。
明黄色的绢布瞬间燃烧起来。
火光映在武曌的瞳孔里,跳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惊蛰,”女帝的声音在火光中幽幽响起,“你也想做忠烈吗?”
惊蛰抬起头,迎着那灼人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臣不想做忠烈。”
她后退半步,单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把宁折不弯的孤刀。
“臣只想活着,看陛下把这这盘棋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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