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地道里,空气稀薄而混浊,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少年们紧张的汗味——那汗味带着铁锈般的酸涩,是恐惧在皮肤上蒸腾出的盐粒。
铁锹挖开湿土的闷响,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成一下下的心跳,沉闷如鼓槌敲在耳膜上,震得人牙根发酸。
每一次铲动,都像是从大地深处剜下一块腐肉,溅起的泥点打在裤脚上,黏腻冰冷,久久不散。
“三丈了!”负责测量的二虎压低声音,嗓音因缺氧而沙哑,像砂纸磨过枯木。
话音刚落,最前方负责挖掘的大壮“啊”地低呼一声,铁锹像是铲进了什么软泥里,再也挖不动了,刃口陷进一团滑腻温热的阻力中,仿佛戳破了一具埋藏千年的尸囊。
“怎么了?”小满提着一盏蒙着黑布的油灯,猫着腰上前。
布缝里透出的微弱光线晃动着,映出她指尖微微颤抖的影子。
借着那豆大的光晕,只见前方的土壁上,正缓缓渗出一股股黏稠的漆黑液体。
那液体不往下流,反而在泥墙上蠕动、汇聚,如同活物般彼此缠绕,渐渐凝成两个扭曲的大字:
**勿入**。
字迹边缘还在微微起伏,仿佛在呼吸,每一次脉动都带起一阵极轻微的“嘶嘶”声,像是无数细虫在纸上爬行。
一股阴冷到骨子里的寒意,比冬日的井水更刺骨,顺着脚底板窜上脊背,连呼吸都凝成了白雾,又在喉间化作冰碴。
“鬼……鬼画符……”一个少年牙齿打着颤,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金属撞击石砾的声音在地道中回荡数息不止。
就在这时,他身旁另一个叫石头的青年,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向后退去,鞋底在泥地上拖出两道深深的划痕。
“石头,你干什么!”
众人惊愕地看去,只见石头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瞳孔里却空洞无物,倒映不出一丝光亮。
紧接着,两行漆黑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在衣襟上,竟是墨汁般的液体!
那墨珠落地竟不散,反如活物般蜷缩成团,发出极细微的“滋滋”声,像是在吞噬布料纤维。
不止是眼睛,他的耳孔、鼻腔也开始往外渗出同样的黑墨,每一滴落下,空气中便多了一缕焦糊般的腥臭。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我们……是空的……我们……没有名字……”
话音未落,他双腿一软,轰然倒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骨骼在皮下噼啪作响。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颈上,皮肤之下,竟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顶出一个个密密麻麻、如同烙印的反写人名!
那些名字随血脉跳动而起伏,每一次搏动都传来极轻微的“咚、咚”声,仿佛有人在皮下用钝针一笔一划刻字。
“别看他的脸!”小满厉喝一声,瞬间反应过来,“都退后!熄灯!闭住呼吸!”
她一个箭步冲上,从怀中摸出一张泛黄的旧书页,那是老塾师张守诚的遗物。
她看也不看,直接将书页“啪”地一下按在石头抽搐的额头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书页像是干涸的海绵遇到了水,疯狂地吸收着从石头七窍中涌出的黑墨。
墨流如丝线般被吸入纸面,发出细微的“啜饮”声,纸页边缘迅速变深,卷曲发脆。
随着墨迹被吸走,石头皮肤下浮动的反写人名渐渐淡去,抽搐也随之平缓下来。
微弱的光线下,书页上显现出一行行被墨迹浸染出的残破字迹:“丁未年……押送名录……刘三……赵四……”
不是鬼祟!是“活字疫”!
小满心头一沉。
这地脉深处的怨念已经化为实质,这些死者的名字成了活着的诅咒,凡是接触到这股气息的人,自身的神志和记忆就会被这些“活字”反向侵蚀、覆盖,最终变成一个只承载着他人死讯的空壳!
“全部撤回五十步!”她声音冷硬如冰,不容置疑。
少年们连滚爬爬地退到安全距离,惊魂未定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呼吸粗重如风箱,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泥土上发出“嗒”的轻响。
小满独自留在原地,从腰间布囊里取出一根盲童们用来“影写”的特制炭条。
她蹲下身,在湿冷的泥地上,以自己为中心,用炭条画了一个隔绝的圆圈。
炭尖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每一道痕迹都泛起极淡的灰光,随即隐没。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腰间小刀,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带着温热的铁锈味,顺着指缝滴落,在泥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小花。
她面无表情地将掌心凑近炭条的尖端,让鲜血浸润进去。
原本漆黑的炭尖,瞬间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像是一截烧透的骨头蘸了血。
她捏着这支血炭,缓缓地、一寸寸地推向地面。
就在血炭尖端触碰到圈内泥土的刹那——
“滋啦——”
仿佛烧红的烙铁探入冰水,地下深处猛地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啃噬声!
数十道比发丝还细的墨线,如同饥渴的根须,从泥土中“唰”地钻出,死死缠住那支炭条,疯狂地吮吸着其中的血液。
每一条墨线都在微微震颤,发出极低频的嗡鸣,像是无数人在地底齐声诵念某个禁忌的词。
小满脸色愈发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眉骨滑落,刺得眼皮生疼,却依旧稳稳地捏着炭条,一动不动。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生命力正随着血液,被这地底的怨念疯狂吞噬,手臂发麻,指尖冰凉,连心跳都变得滞重。
她在赌,赌这些“活字”对蕴含着噬骨巫之力的鲜血的贪婪,会暂时压过对普通生灵的攻击性。
半柱香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那些墨线已经从发丝粗细,涨到了小指那么粗,颜色漆黑如墨,甚至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仿佛饱餐了一顿的毒蛇,在炭条上盘绕扭动,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就是现在!
小满眼神一厉,右手猛然发力!
“咔嚓!”
被墨线紧紧缠绕的炭条应声而断!
断裂处没有墨汁溅出,反而喷出一道极其细微的血雾,快如闪电,不偏不倚,正中小满的眉心!
嗡——
小满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无尽的黑暗中,一幅惨绝人寰的画卷轰然展开!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窖,三百具早已腐烂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形成一座尸山。
他们的胸膛和腹部全被剖开,内脏与烂肉混作一团,腥臭冲天,熏得她几欲呕吐,可连胃部抽搐的感觉都被剥夺。
而最让她浑身冰凉的是,每一具尸骨的心口位置,都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死死钉着一张泡得发胀的皮纸。
皮纸在腐液中微微鼓动,像是还在呼吸。
皮纸上,用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是他们的身份,是他们生前的所有印记,如今,却成了一道道锁住更深层恐怖的符纸!
这才是皇家所谓的“镇邪”!
以三百无辜者的血肉为祭,以三百无辜者的姓名为链,将那古神与这片人间大地,一同囚禁!
巨大的信息量和无边怨念如海啸般冲入她的脑海,要将她的神智彻底撕碎。
就在她意识即将溃散之际,一道清冷、强大、不带丝毫感情的意念,如一道冰冷的屏障,横贯而入,将那股怨念洪流硬生生挡在外面。
是容玄!
这是他化为“名存即护”规则后,残留的意志!
只有当最真实的危机触及被他认可的“名”时,这股意志才会被动响应!
“容玄!”
小满福至心灵,在心中用尽全力呐喊出这个名字。
同时,她凭着最后一丝清明,将那本《还名册》狠狠拍进面前的血泥之中!
哗啦啦——
册页在没有风的地道里疯狂自动翻动,纸页摩擦发出急促的“哗哗”声,最终停在了空白的末页。
下一秒,那空白的纸页上,竟自行浮现出一行行细小的血字:
“名录非录人,乃录魂。每曝光一名,封印松一分。若全揭,则缚神之链断。”
字迹落毕,地下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墨根,像是遇到了克星,骤然退缩,发出“嗤嗤”的哀鸣,消失得无影无踪。
幻象消散,小满大口喘着粗气,肺叶火辣辣地疼,冷汗浸透里衣,紧贴在背上,冰凉如蛇。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封印,更是一个恶毒的平衡。
她颤抖着手,取出贴身藏着的骨粉残囊——那是祝九鸦临终前塞进她手心的最后嘱托:“若听见不该听的声音……就把它涂进耳朵。”
她倒出仅剩的骨粉,混着唾沫,小心翼翼地涂抹进自己的耳道。
粉末入耳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细针在颅内搅动。
“听冥。”
刹那间,周遭的死寂被打破,无数细碎的声音涌入耳中。
风声里,夹杂着一句断断续续、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低语:
“……别……数……名字……会……醒来……”
是祝九鸦的残识!
她在警告自己,这些名字就是咒语,一旦被清点、被认知,就会唤醒那个被它们锁住的东西!
就在这时,被她扔在一旁的、张守诚那张吸满黑墨的书页,突然“噗”地一下无火自燃。
青焰无声跳跃,灰烬盘旋而上,在半空中聚成一行工整的楷体小字:
“子丑寅卯辰巳午——七刻整,地咽开。”
小满瞳孔骤缩!
这不是什么高深咒语,这是老塾师教村里孩子记时辰的口诀!
可如今,这简单的时辰顺序,却成了破解此地“噤声符阵”节律的关键!
“真的要念?”二虎声音发抖,“万一……唤醒了什么?”
“已经晚了。”小满盯着那道缓缓裂开的缝隙,声音冷得像冰,“它早就醒了。我们现在做的,不是阻止,是抢在它完全挣脱前,进去关上门。”
她立刻回头,对着黑暗中的少年们下达了一连串急促而清晰的命令。
各组的“影写者”们立刻行动起来,按照她传达的指令,在心中按“子、丑、寅、卯、辰、巳、午”的顺序循环默诵。
他们的嘴唇不动,可那无形的声波却在记忆之网中激荡,形成一种低频共振,连地面都随之微微震颤。
七刻整。
轰隆隆——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沉闷如巨兽吞咽的轰鸣,震动自脚底直冲头顶。
前方那面渗出“活字”的土壁,竟从中间缓缓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缝隙。
腥臭、冰冷、混杂着无数细碎哭嚎的狂风,从缝隙中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耳边全是呜咽与呢喃,仿佛有千百个亡魂在同时低语。
“走!”
小满一声令下,少年们鱼贯而入。
她最后一个进入,在转身之前,捡起地上最后一块记录着西山碑碎裂的陶片,用尽全力砸在地上。
“砰!”
陶片碎裂,碎片落在地道口,竟没有散开,反而落地即化,融合成一座巴掌大小的微型土碑,碑的表面浮现出三个流转着微光的金纹小字:
做完这一切,她头也不回地钻入缝隙。
就在她身形消失的瞬间,那道裂缝轰然闭合,泥土自动愈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地道内,重归死寂。
而在小满贴身的衣袋中,那支被她折断的血炭,其断裂的芯部,正悄无声息地长出了半寸崭新的炭芯,漆黑之中,透着一抹妖异的血红,如同从骸骨中新生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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