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凶猛:她以骨为卜,以血为祭

雨念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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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没有碑的地方,名字照样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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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扑倒在门槛上,整个人像是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红薯,焦糊味儿直冲人天灵盖——那不是烟熏火燎的炭香,而是皮肉与灰烬混杂的刺鼻腥气,闻一口便像有根铁丝顺着鼻腔往脑仁里钻。

他怀里死死箍着个东西,十根手指全脱了皮,露出底下红嫩的肉,血早干成了痂,跟黑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泥哪是血;指尖微微抽搐,每一次颤动都牵出细丝般的黏连,在破衣边缘拉出暗红的线。

小满手里的炭条断了。

她没去扶,眼神先落在那少年怀里——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断口森白如骨茬,上面沾着还没干透的黑狗血,湿漉漉地反着光,像某种活物呼吸时渗出的涎液。

“二虎?”大壮从草堆里跳起来,声音劈了叉,嗓子眼像是被砂纸磨过,粗哑得不像人声。

叫二虎的少年没力气答应,喉咙里像是拉破风箱似的呼哧带响,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杂音。

他哆嗦着把怀里的石头往小满脚边一推,眼泪就把脸上的黑灰冲出两道白沟:“姐……没了。都没了。”

小满蹲下来,没嫌脏,伸手把他乱蓬蓬的头发拨开,露出那一双惊恐到瞳孔都快散了的眼——那双眼珠布满血丝,倒映着庙顶漏下的月光,竟像两口枯井里浮着碎银。

“慢慢说。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顶着。”她的声音很轻,不像是安抚,倒像是刀子在磨刀石上刮过的冷硬,却莫名让人心定;话落时,屋外一阵阴风卷过,檐角残铃轻响,仿佛天地也为之屏息。

二虎喘了半晌,才断断续续拼出一幅地狱般的画。

昨晚子时,西山。

朝廷来了人,不是衙役,是道士。

三十六个黄袍子,手里拿着画满红符的令旗,围着无字碑踩了半个时辰的禹步——脚步踏地时发出闷鼓似的回响,每一步落下,地面就震一下,连坟头草都在簌簌发抖。

“他们说是‘断根阵’……”二虎的牙齿打着颤,“第一道雷火符打上去,碑身就裂了条缝。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我就趴在死人坑边上的草窝里,看着那石头被炸得乱飞。第七下的时候,整块碑炸成了三截,轰隆一声,比打雷还响——那声音不是从天上来的,是从地底往上拱的,震得我耳朵流血。”

周围的孩子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悲鸣,有人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有人捂住了嘴,喉头滚动,却咽不下呜咽。

那是他们守了整整三个月的碑,是他们唯一的念想。

“还没完……”二虎咽了口唾沫,眼神发直,“那些道士都在笑,说什么‘邪碑已毁,妖根已断’。可就在他们想上去撒尿的时候,地底下……地底下冒黑水了。”

小满的眉心猛地一跳。

“水里长草,绿油油的嫩芽子,见风就长。我离得远看不清,可那些当兵的拔刀去砍,一刀下去,草断了,那断口里喷出来的不是汁,是黑雾!雾里有人在读书……真的是读书声!念的就是咱们背的那本《记名启蒙》!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私塾先生!”

二虎忽然抓住小满的袖子,指甲都要嵌进肉里:“道士们慌了,那黑雾像是活的,往鼻子里钻。他们丢了令旗就跑,连滚带爬的。我……我趁乱摸进去,只抢回这一块。”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荒庙漏风的屋顶上,瓦片被风吹得咔哒作响,像谁在黑暗中磕着牙说话。

“回去!我要回去跟他们拼了!”大壮红着眼就要往外冲,被身边的同伴死死抱住腰,肩胛骨撞上门框,发出沉闷一响。

“松手!那是俺爹的名字!俺爹的名字在碑上!”大壮像头受伤的牛犊子,嘶吼声在空荡的破庙里回荡,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站住。”

两个字,不大声,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大壮背上。

小满站起身,手里捏着那块残碑碎片。

碎片很冷,但那个残缺的“李”字笔画里,正有一层极淡的金色液体在微微搏动,像是有心跳一般;指尖触上去,竟觉温热,仿佛握着一颗尚未冷却的魂魄。

她闭上了眼。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哭,或者要发怒。

可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像是在听什么极其细微的声音。

她在听那张网。

西山的节点确实断了,那里的几百个名字,在那一瞬间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一个洞——那种灼痛感顺着无形丝线传入脑海,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是……

小满的意识顺着那些无形的丝线蔓延开去。

柳河村的井边,那个洗衣的老妇还在梦呓;三十里外的铁匠铺,墙上的字迹依旧清晰;甚至更远的地方,那些乞丐、流民、躲在桥洞下的孩子,他们脑子里的名字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在西山那个黑洞出现的同时,变得前所未有的亮。

那种亮度,带着一种愤怒的灼热,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睁开。

“真蠢啊。”小满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那一瞬间,她的神情竟像极了祝九鸦看着那些自作聪明的权贵时的模样。

大壮愣住了,他不明白这个时候姐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炸碑?他们以为这是斩草除根?”小满把那块残碑碎片举起来,对着透过破窗洒进来的惨淡月光,“错了。那是蒲公英熟了,他们帮了一把手,把种子吹散了。”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满是泪痕的脸,声音冷冽如铁:“碑在山上,是死的。碑碎了,融进土里,融进风里,名字才是活的。刚才那一炸,把西山的怨气全炸出来了,现在这股风,正顺着地脉往京城刮。”

“那……那我们不回去了?”大壮呆呆地问。

“不回。”小满把残碑揣进怀里,从地上提起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我们的战场不在山上,那是死人待的地方。我们的战场在地底,在那些还没见光的地方。”

她走到二虎面前,撕下衣角给他包扎手上的伤:“还能走吗?”

二虎疼得呲牙,却咬着牙点了点头:“能!只要不死就能走!”

“好。”小满吹灭了灯,黑暗中,她的眸子比刚才的月光还要亮,“收拾东西,继续往北。朝廷既然帮我们把声势造起来了,咱们就得去京城,接住这泼天的‘富贵’。”

入城比想象中容易。

并不是守备松懈,而是今天的京城太乱了。

西山那一炸的震动虽然没传到这儿,但那股莫名的焦躁感却像是瘟疫一样蔓延——街角的狗集体狂吠一夜,鸡笼里的公鸡提前三个时辰打鸣,连茶楼说书人都觉得嗓子发苦,讲到一半突然失声。

城门口的守卫都在窃窃私语,说着昨晚巡夜时听到的怪声:有人说听见地下有诵经声,有人说看见城隍庙的灯笼自己晃了三下,根本没人顾得上这一队灰头土脸、混在运炭车队里的“乞丐”。

这地方是祝九鸦画给她的最后一张图。

那晚她在靖夜司火刑场外蹲了三个时辰,趁着行刑官喝醉换班,才撬开东侧耳房的铁柜。

火光照着泛黄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地下通道与废弃工事,角落还有一行血写的批注:“染坊地窖通龙脉,阴气聚而不散,宜藏不宜攻。”

她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小满没带人走大路,也没去什么客栈破庙。

她凭借着祝九鸦留下的一张残图,那是她在靖夜司卷宗里看到的京城下水道布局,直接钻进了贫民窟最深处的一处塌了一半的危房。

这里以前是个染坊,后来闹过几次火灾,就荒废了。

地底有个巨大的地窖,以前用来存染料,如今只剩下发霉的缸和烂泥。

空气浑浊得让人窒息,混着陈年靛蓝与腐木的气息,吸一口喉咙就发痒;脚底下全是黏糊糊的泥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肺叶上,发出“噗叽”的闷响。

“把灯都灭了。”小满吩咐道。

黑暗瞬间笼罩了一切,连呼吸声都变得沉重。

“所有人,闭上眼。”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窖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别去想你们肚子饿不饿,也别想西山的事。想想你们这一路背过的名字。只要记住一个,就在心里默念三遍。”

几十个孩子依言照做。

一开始,只有死寂。

慢慢地,一种奇怪的感觉浮现出来。

并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共振。

就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头皮上爬,又像是无数根针在扎着脑仁;有些人开始轻微颤抖,有人眼角抽搐,仿佛灵魂正在被某种力量轻轻叩门。

小满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黄纸,那是祝九鸦留给她的,上面没有符咒,只有斑驳的血迹。

她划燃火折子,点燃黄纸,扔进那口早已干涸的破陶盆里。

火焰跳跃了几下,没有照亮四周,反而是那盆底的灰烬,在火焰熄灭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惨白色,像是冻僵的眼球表面泛着冷光。

“试试吧。”小满低声说,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那块残碑,“祝九鸦说过,名字依附于记忆,显形于阴土,而唤醒它们需要三样东西:一点死者的骨,一处埋怨的地,还有一颗不肯忘的心。”

她看着盆中的泥浆,“我们有骨,有地窖,也有心……那就看看,这堵墙能不能开口说话。”

孩子们虽然不懂,但手脚麻利。

很快,四面墙壁都被涂满了这种腥臭的泥浆——气味如同腐烂的鱼鳃混合着铁锈,令人作呕,却又奇异地勾起某种深埋的记忆。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的梆子声敲过了子时。

突然,有个孩子惊叫了一声:“字!有字冒出来了!”

只见那面涂满了烂泥的墙壁上,原本漆黑一片的地方,竟然开始缓缓渗出墨色的痕迹。

那些痕迹像是从墙体内部生长出来的血管,扭曲、盘绕,伴随着轻微的“滋滋”声,如同热油滴在冰面上;最终凝结成一个个方正的楷体字。

“赵……小……六。”

“李……翠……姑。”

每一个名字出现,墙皮就会剥落一块,露出的砖石仿佛被火烧过一样焦黑;指尖若不小心碰触,会感到一阵短暂的灼痛,像是被亡魂轻轻咬了一口。

“那是谁?”大壮指着角落里的一行新字,声音发颤,“那不是我们背过的!”

小满走过去,借着微弱的光凑近细看。

那是三个极其陌生的名字:刘三斤,死于永昌四年;张瘸子,死于永昌四年;无名女童,死于永昌四年……

而在这些名字后面,都有着一行让人毛骨悚然的小注:死于京仓验尸房,尸骨未寒,怨气透骨。

小满猛地回头看向那些惊恐的孩子。

“看到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这才是那张网真正的可怕之处。只要有人心里记着名字,只要有人含着冤死,这名字就能在任何有阴气的地方重生。西山只是个引子,这里……才是他们藏不住的坟场。”

她深吸一口气,从腰间解下一个贴身收藏的小锦囊。

那是祝九鸦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一小撮骨粉。

那是从一位不知名的古代巫觋腿骨上刮下来的,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大,白得像雪;取出时带着一股极淡的檀腥味,像是千年古墓中封存的最后一缕呼吸。

大壮站在原地没动,拳头还攥得死紧。

他想起爹临死前说的话:“名字不上碑,魂不得安。”

可现在碑没了,名字却活了。

他抬头看向小满背影,忽然觉得,也许姐说得对——死人待的地方,不如活人走的路长。

小满走到地窖中央,将那一小撮骨粉倒进仅剩的最后一点泥浆里,然后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那块残碑碎片,郑重地放进了陶盆正中央。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陶盆上方,

“把这京城地底下的鬼,全都叫起来点个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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