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瓦器厂干活的第一个月,石头很听话。
他每天放学后,就背着书包来到厂里。吴老虎给他安排的活儿确实不重,就是给晾干的陶胚掸掸灰,或者帮着把上好釉的小件摆到架子上。他干得很认真,话不多,像个沉默的小大人。
祝大个看着他那被泥灰染得灰扑扑的小脸,心里又疼又欣慰。
月底,吴老虎把四百五十块钱工钱交给祝大个时,祝大个的手都在抖。他这辈子,都没一次性拿过这么多钱。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石头去镇上,给他从头到脚买了一身新衣服,还买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爸,太贵了。”石头看着那双要三十块钱的鞋子,小声说。
“贵个屁!”祝大个难得地笑了,他蹲下身,亲自给石头把鞋穿上,“俺儿子,就得穿最好的!”
看着石头穿着新衣服新鞋子,脸上露出的那丝久违的笑容,祝大个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但这种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
改变,是从学校里开始的。
因为每天要去瓦器厂干活,石头写作业的时间被大大压缩了。他开始跟不上功课,上课打瞌睡,作业也经常交不齐。
黄明远老师找他谈了几次话,但没什么效果。
“石头,你最近怎么了?成绩下降得厉害。”
“我……我晚上要干活。”
“干活?”黄明远皱起眉,“你爸让你干活?”
石头点点头。
黄明远没再说什么。
同学们的闲话,也变得更加尖锐。
“你看石头,现在成小工仔了。”
“我爸说了,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只能像他那样,去卖力气。”
“他哪有他后爸的力气。我看他以后,就只能捡破烂。”
最致命的一次,是李二狗在放学路上,拦住了他。
“喂,野种,”李二狗朝他吐了口唾沫,“听说你去瓦器厂给你那后爹当牛做马了?一天挣几块钱啊?够不够给你妈买块好点的坟地啊?”
石头的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
他扔下书包,猛地朝李二狗扑了过去。
两个孩子在泥地里滚成一团。石头虽然比李二狗瘦小,但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却把李二狗吓坏了。他死死地咬住李二狗的胳膊,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被人拉开。
这是石头第一次打架。
祝大个被叫到学校时,看到的是一个满身泥污的石头。
“怎么回事!”他冲过去,抓着石头的肩膀吼道。
“他……他骂我妈!”石头梗着脖子,眼睛通红。
祝大个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转头看着鼻青脸肿的李二狗,和旁边护着儿子的李二狗他爹。
“俺家孩子骂人是不对,”李二狗他爹嚷嚷着,“可你家这小子也太狠了!你看把我儿子咬的!跟疯狗似的!”
“你他妈说谁是疯狗!”祝大个的火也上来了。
最后,还是黄明远和吴老虎(被请来调解的)把两边劝开了。祝大个赔了五块钱医药费,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石头给李二狗道了歉。
回家的路上,爷俩谁也没说话。
从那天起,石头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逃学。祝大个把他送到校门口,他扭头就从后墙翻出去,跑到山上去掏鸟窝,或者去河里摸鱼。
他开始偷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就是村头小卖部的一包糖,或者谁家晾在院子里的一个苹果。
祝大个发现后,第一次打了他。
他狠狠地在石头屁股上抽了两巴掌。
“你他妈想干啥!想跟你妈一样,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吗!”他气得浑身发抖。
石头就那么站着,用陌生的眼神看着祝大个。
“打啊,”他说,“怎么不打死我?”
祝大个举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真正的爆发,是在一个星期后。
石头偷了小卖部老板的一包“中华”烟,被当场抓住了。
那烟是吴老虎存在那里的,要三十多块钱一包。
祝大个正在瓦器厂干活,就被小卖部老板叫了过去。他看着那个被老板揪着耳朵、一脸不服气的孩子,气得脑子都快炸了。
他二话不说,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赔给了老板,又低声下气地道了半天歉。
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
一进院门,他就把门插上,从墙角抄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
“给俺跪下!”他吼道。
石头看着他手里的木棍,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害怕,但还是梗着脖子,站着不动。
“俺让你跪下!”祝大-个的眼睛已经红了。
“我不跪!”
“反了你了!”祝大个举起木棍,就要抽下去。
“你凭什么管我!”石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打啊!你打死我好了!”
他指着祝大个,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那张瘦小的脸上,充满了积攒了几个月的、所有的痛苦和怨恨。
“你以为你给我买身新衣服,给我口饭吃,你就是我爸了?”
“我告诉你,你不是!”
“你就是个外人!一个没用的男人!”
祝大个手里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
“你又不是我亲爸,你管我干什么!”
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句话。
“你又不是我亲爸……”
“你管我干什么……”
这两句话,把他这几个月来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我安慰,全都捅得稀巴烂。
是啊。
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不是他亲爸。
他凭什么管他?
祝大个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墙上。
也许……孟桂香她们说得对。
这不是他的种。
他养不熟。
也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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