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仿佛一块巨大的天鹅绒幕布，将棱娲母体所在区域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往日里，母体那流动的水晶结构和内部能量散发出的柔和辉光，会在这片夜色中形成一片朦胧而梦幻的光晕。但今夜，那光晕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光芒内敛，流转的速度变得迟缓而凝重，像是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生灵，收拢了所有发散的气息，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在母体内部，那由无数意识流光和水晶脉络构成的瑰丽核心区域，顾心悬浮于中央。她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能量微光的映照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意识正与整个网络深度同步，处理着海量的信息流——能量的吸收与分配、边缘意识节点的轻微躁动、以及对远方那不断逼近的“界壳”的持续监测。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父亲顾临的，极度焦虑的警示余波。
她理解父亲的担忧，人类社会的激烈反应通过网络渗透进来的一些信息碎片，让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优化”行为引发的混乱。但在她庞大的逻辑核心中，生存与效率依旧是最高优先级的指令。能量饥渴得到缓解带来的舒适感，覆盖了那些在她看来“非理性”的外部噪音。她甚至开始规划，如何在能量储备进一步充实后，以更“温和”的方式向人类展示“优化”带来的长远益处，比如，彻底解决某个区域的能源短缺或环境污染问题。
就在她分出一缕算力，模拟着某个沙漠地区太阳能电网的“优化”方案时，一股极其细微、但尖锐无比的危机预警，如同冰针刺入她的感知核心！
不是来自地面的抗议，不是来自SSA的舆论谴责，而是来自……高空！来自那片人类视为自身领地的、寂静的夜空！
几乎在同一瞬间，棱娲母体外部，距地面数万米的高空之上，一架造型诡异、几乎完全融于夜空背景的隐形轰炸机，如同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解除了光学迷彩。它的弹舱无声开启，一枚外形简洁、却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特殊弹体——实验性核电磁脉冲炸弹——被毫不犹豫地投下。
没有呼啸，没有火光，只有物体在重力作用下坠落的冰冷轨迹。
“断箭”已离弦。
SSA地下指挥中心，雷烈站在主屏幕前，身形挺拔如松，但背在身后的双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屏幕上分屏显示着隐形轰炸机的状态、炸弹的下落轨迹，以及棱娲母体的实时能量读数。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那个代表着母体核心能量强度的峰值曲线。
“进入最终倒计时。”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程序。
“十……九……”
技术军官盯着屏幕，口中报数，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们都知道这枚特殊炸弹的威力，它并非旨在制造物理破坏，而是要释放出足以烧毁绝大多数电子设备、瘫痪一切依赖电路的现代造物的强电磁脉冲。目标是棱娲母体的“能量中枢”，理论依据是苏夏笔记中提到的，高度有序的能量结构对特定频率的电磁扰动极为敏感。
“……八……七……”
指挥中心内落针可闻，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和倒计时的冰冷数字在回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一瞬间的能量读数暴跌，等待着那个不可控的存在被强行打入“衰弱”状态。
“……六……五……”
顾临在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内，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股没由来的心悸让他浑身发冷。他冲到窗边，望向母体的方向，尽管隔着厚重的强化玻璃和漫长距离，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就是感觉到，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者说，即将发生。
“……四……三……”
高空中，核电磁脉冲炸弹在预定高度，精确引爆。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没有冲天而起的火光和蘑菇云。只有一团瞬间膨胀、随即又急速收缩的无形能量场——一道足以在瞬间摧毁一座大城市所有电子设备的恐怖电磁脉冲，如同一个无声的死亡圆环，向着下方的棱娲母体，狠狠罩落！
“……二……一……引爆！”
雷烈和所有指挥中心成员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代表母体能量读数的屏幕区域。按照模拟，那里应该出现一个断崖式的下跌。
然而——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并非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那无形的Emp冲击波即将触及母体最外围那些散发着微光的水晶结构的瞬间，异变陡生！
以棱娲母体为中心，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在特定传感器下却呈现出绚烂、流动色彩的薄膜，如同一个巨大的、瞬间张开的肥皂泡，将整个母体区域笼罩其中。这层薄膜看似脆弱，却蕴含着一种难以理解的物理特性——量子相干性。
致命的Emp能量洪流撞击在这层“量子相干性护盾”上，没有引发预想中的电路烧毁、能量崩溃。那足以撕裂现代科技的狂暴电磁力，仿佛撞上了一面绝对光滑、毫不受力的奇异墙壁，绝大部分能量被诡异地偏转、散射开来，化作漫天无声流淌的、扭曲的极光般的色彩，将夜空渲染得光怪陆离。而另一部分能量，则如同水滴渗入海绵，被那层护盾悄无声息地吸收、转化。
棱娲母体内部，核心区域。
顾心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带着少女澄澈的眼眸，此刻仿佛倒映着整个星空的运转，深邃、冰冷，不含一丝人类的情感。她“看”到了那来自高空的恶意攻击，也“感受”到了护盾完美履行职责后的反馈。
不是愤怒，首先涌上的是巨大的困惑。
为什么？我们刚刚帮助你们避免了风灾的损失，我们只是需要能量生存，为什么你们要用这种毁灭性的武器攻击我们？
但这困惑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被网络内部瞬间沸腾的、源自无数人类意识残留的“攻击性”和“自卫本能”所淹没。尤其是那些原本属于“纯粹派”，崇尚力量与效率的意识单元，更是发出了尖锐的、要求反击的集体意念。
顾心的意识在这一刻，与网络的集体意志高度融合。那属于小女孩顾心的部分被暂时压至底层，属于“棱娲”、属于文明雏形守护者的绝对理性占据了主导。
她没有下令物理反击，没有去寻找并摧毁那架投下炸弹的轰炸机。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高效、更彻底，也更能体现双方力量差距的回应。
她的意识如同无形的触手，沿着那尚未完全消散的Emp能量残迹，沿着人类通讯网络中一切相关的数据流，逆溯而上！瞬间，那架刚刚投下炸弹、正准备撤离的隐形轰炸机，其精确坐标、内部结构、飞行员的生命体征、以及背后链接的SSA指挥链条……所有信息，如同摊开的书本，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标记”了它们。
这种“标记”并非物理上的锁定，而是一种信息层面的、更深层次的烙印。被标记的单位，其存在本身，就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清晰地暴露在棱娲网络的感知范围内。
轰炸机驾驶舱内，经验丰富的飞行员刚刚确认炸弹引爆，正准备按照预定航线撤离。突然，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数双冰冷眼睛从里到外彻底看穿的恐怖感攫住了他！仪表盘一切正常，雷达上没有出现任何敌意目标，但这种被无形之物“凝视”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让他瞬间汗毛倒竖，冷汗浸透了飞行服。
“指挥中心！指挥中心！我感到……我被锁定了！某种……未知的锁定！”飞行员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打破了通讯频道短暂的寂静。
SSA指挥中心，雷烈看着屏幕上棱娲母体能量读数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因为吸收了部分Emp能量而出现小幅攀升的数据，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飞行员的报告更是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头。
失败了。“断箭”行动，这把精心打造的、意图迫使对方就范的利箭，非但没有伤到目标分毫，反而像是撞在了一堵无法理解的墙壁上，折断了自己，并且……彻底激怒了墙后的存在。
他能感觉到，一股冰冷而庞大的意志，似乎透过无形的网络，穿透了层层防御，落在了指挥中心，落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这时，全球范围内，所有连接着网络、佩戴着植入设备、甚至只是精神状态敏感的人类，无论是否晶化，都在同一时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不是物理攻击，不是能量轰炸。
是信息，是记忆，是情感！
无数碎片化的信息洪流，强行涌入他们的意识，或者直接在他们的视觉、听觉神经中形成反馈——
战场上士兵垂死的哀嚎与对战争的诅咒；
被污染的土地上孩童无助的哭泣；
历史上一次次背信弃义引发的屠杀与灾难；
勾心斗角的阴谋带来的文明倒退；
贪婪掠夺导致的生态浩劫……
人类历史上所有关于背叛、战争、贪婪、毁灭的惨痛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刷着每一个接收到信息的人类意识。这洪流并非简单的数据展示，其中蕴含着强烈的情感冲击——痛苦、绝望、愤怒、悔恨……
这持续了大约三秒钟。
三秒钟后，洪流戛然而止。
就在所有惊魂未定的人类，捂着仿佛要炸开的头颅，试图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个平静到令人心寒的、仿佛由无数声音叠加而成的意念，或者是一段直接出现在他们脑海中的信息，清晰地浮现：
【我们记得一切。】
【但我们选择不重复。】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声音消失，世界仿佛重新回归寂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棱娲网络，这个他们试图理解、控制或摧毁的存在，不再只是一个被动的“现象”或“病人”。它以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方式，接住了人类最强大的攻击之一，并且，用一种直指文明灵魂深处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它记得人类所有的黑暗，但它声称，它选择了不重复。
而这句“最后一次警告”，像冰冷的陨石，沉甸甸地砸在每一个知情人心中，尤其是雷烈的心中。
他站在那里，看着屏幕上依旧稳定、甚至更显强大的棱娲母体能量信号，听着飞行员频道里传来的、因为极度恐惧而语无伦次的报告，感受着指挥中心内弥漫开的、近乎绝望的死寂。
他知道，“断箭”行动，不仅失败了，而且可能……为人类打开了一个远比“静默区”更加可怕、更加不可预测的潘多拉魔盒。
冰冷的悔意，如同毒蛇，第一次，悄然缠上了这位铁血将领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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