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张秀收了摊。
三轮车吱呀呀推过街口，夜市刚支起来，红彤彤的糖葫芦在玻璃柜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张秀脚步一顿，眼睛落在最上头那串——山楂个大，糖衣透亮，竹签子尖儿上还沾着点儿没化开的糖渣子。
她想起牧尘小时候，有回赶集，也是这样的糖葫芦。那孩子踮着脚够不着，她就把他抱起来，让他自己挑。牧尘挑了最大那串，咬第一口的时候糖衣“嘎嘣”脆响，他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糖渣子沾了满脸，还咧着嘴冲她笑：“妈，甜！”
张秀喉咙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往兜里摸。
兜里几张零钱叠得整整齐齐，角都磨毛了。这钱是留着明天给牧晨买新课本的，语文数学都要换版本，一套下来得二十多块。还有……糖葫芦买回去，给谁呢？ 牧尘在村里，牧晨今晚要写作业，不能吃太多糖。
她站了能有半分钟，最后把摸到钱的手指头又慢慢抽了出来，手心里空落落的。转身推车走的时候，背绷得笔直，可那串红彤彤的影子，就跟钉在她后脑勺上似的，一路跟回了家。
向志学还没回来。
张秀先给牧晨检查作业。孩子趴在小方桌上写字，台灯昏黄的光照着他侧脸，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浅的影儿。张秀翻着作业本，忽然手指一顿。
作业本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了两个小人。手牵着手，左边那个高一点，右边那个矮一点。旁边写了两个字——“哥哥”。那铅笔印子划得有点重，纸都划毛了，像是反复描了好几遍。
张秀指尖在那两个字上停了一瞬，没说话，只是很轻很轻地把本子翻回正面，声音压得平平的：“明天要交的作业，别在背面乱画。”
牧晨“嗯”了一声，脑袋埋得更低了。
算着向志学快回来了，张秀进厨房。锅铲碰着铁锅“刺啦”响，她动作比平时快，也重。牧晨爱吃的炒鸡蛋，油放得比平时多，鸡蛋在锅里“滋啦”一声膨起来，金黄喷香。又热了特意买的肉包子，白胖胖的包子在蒸笼里冒着热气，皮儿都快透明了。
刚弄好，门响了。
向志学最近气色好了些。厂里那摊子糟心事好像暂时压下去了，虽然不知道能安生几天，但至少家里饭桌上不再是死沉沉的。他脱了外套挂好，看了眼桌上的菜，脸上露出点笑：“今天菜好。”
张秀“嗯”了一声，低头盛粥。
这顿饭开头吃得还算安生。向志学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被张秀抢了先：
“明天我得去东市场进货，四点半就得起。”
“牧晨书包带子松了，我一会儿得缝。”
“米缸快见底了，这周末得买。”
她说话一句赶一句，筷子在碗和盘子之间来回，就是不抬眼看人。
向志学终于还是把碗往桌上一搁，那声儿不大，但桌子轻轻震了一下。
“妈那边来电话了。”他看着张秀突然僵住的肩膀，声音尽量放平，“程大夫说，镇上小学名额定了。牧尘……就留在那边上学吧，平时住医馆，周末能回奶奶家。”
张秀夹包子的筷子在半空停了能有半秒钟。
很短，短得几乎看不出来。
然后她手腕一转，把那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塞进了牧晨碗里，声音淡得像白开水：
“随便吧。程大夫是好人，孩子在那边……也安稳。”
她没看向志学，眼睛死死盯着锅里那点剩粥。粥在锅底凝了层薄薄的膜，被她盯得好像要烧出洞来。她怕一抬头，眼眶里那点热乎气儿就要藏不住。
就在这时，牧晨突然“哐当”一声把筷子摔在桌上。
孩子眼圈瞬间红了，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砸在桌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不要！”他嗓子尖得像被掐住了，“我要哥哥！我每天都数日子……都数了半个月了！”他抬起手，手背上还沾着刚才写作业的铅笔灰，“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了？”
张秀脑子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啪”地断了。
摆摊时被城管刁难、被同行挤兑的憋屈；向志学厂里那些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流言；每天睁眼就是钱、闭眼还是钱的累；还有……还有那个她不敢细想的，远在村里的孩子。
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混着牧晨的哭声，一股脑冲上来，冲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啪”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哐啷响：
“哭什么哭！”声音又尖又厉，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是他自己愿意留在乡下的！他要是想你，怎么不跟奶奶说要回来？他怎么不……”
“张秀！”向志学猛地吼出声。
他眼睛瞪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没想到，打死也没想到，张秀能说出这种话。这话像把钝刀子，不光扎孩子，也扎他自己。
他转过头想去哄牧晨，手刚伸出去，却顿住了。
牧晨不哭了。
孩子就站在那里，眼泪还挂在脸蛋上，可眼神空茫茫的。他看看张秀，又看看向志学，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直得有点僵硬。
“妈妈说……”他声音很轻，轻得像飘，“哥哥……不想我？”
张秀脑子里“嗡”地一声。
她看见牧晨那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掏了一把，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她手指死死攥着围裙角，粗布布料在手心里拧成了疙瘩。她想说“不是”，想说“妈妈胡说的”，可嗓子眼像被棉花堵死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最后，她硬邦邦地甩出一句：
“吃饭！菜都凉了！”
说完低下头，把脸几乎埋进碗里，扒饭扒得又快又急，米粒粘在嘴角都顾不上擦。
眼眶里那点热乎气终于憋不住，化成水珠子，直往碗里砸。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儿，只有肩膀微微地、几乎看不见地颤着。
桌上一片死寂。
只有筷子偶尔碰着碗边的轻响，和窗外远远传来的、不知道谁家的电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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