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深蓝色、绣着缠枝莲纹与诡异“癸”字符号的丝绸残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林锋然的手心,更烙在他的心头。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敌人……竟然已经渗透到了自己身边?就在这戒备森严的织造局行宫之内?!
他猛地攥紧那片丝绸,骨节因用力而发白,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廊下每一个低眉顺眼、垂手侍立的太监、宫女、侍卫。昏黄的灯笼光线下,每一张面孔都显得模糊而可疑。是谁?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随驾南下的宫人中有内鬼?还是苏州本地安排伺候的织造局属员被收买?亦或是……敌人早已潜伏多年,只等此刻?
“高德胜!”林锋然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奴婢在!”高德胜连滚爬爬地凑近,也看到了皇帝手中那片刺眼的丝绸,脸色瞬间惨白。
“刚才,都有谁经过此处?给朕一个不落地查清楚!”林锋然将丝绸残片递给他,指尖冰凉,“还有,立刻彻查行宫所有人等的来历、背景,特别是近期行为异常、接触过可疑人物者!给朕一寸一寸地搜,任何可疑物品,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记住,暗中进行,不得打草惊蛇!”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办!”高德胜双手颤抖地接过那片仿佛带着剧毒的丝绸,连声应诺,转身小跑着去安排。他知道,这次若查不出个所以然,恐怕无数人头要落地。
林锋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敌人越是挑衅,他越要稳住阵脚。他转身快步走向赵化所在的偏殿。
殿内药气浓重,几名太医围着病榻,额头上都是汗珠。赵化躺在床上,面色青黑,嘴唇发紫,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肩头的伤口虽已敷上最好的解毒生肌膏,但纱布边缘仍隐隐透出诡异的暗红色。那枚毒针的毒性,远超预计。
“如何?”林锋然走到榻前,声音低沉。
太医令噗通跪倒,声音发颤:“陛下……赵大人体内毒性极为诡异霸道,与墨夷先生所遗避毒丹药性似乎……似乎有所冲突,非但不能完全化解,反而……反而激得毒性窜行,侵入心脉更速!臣等用尽了法子,也只能勉强吊住一口气……若三日内再无对症解药,恐怕……恐怕……”
后面的话,太医令不敢说出口。林锋然的心沉到了谷底。赵化生死悬于一线,而解药的关键,很可能就在那“蓼汀”岛上,在那神秘的、炼制“癸卯丹”的道观之中!时间,不多了。
“用最好的药,不计代价,给朕撑住!”林锋然从牙缝里挤出命令,随即转身,“传令水师指挥使,朕改变主意了。不等天明,立刻集结精锐,封锁‘蓼汀’岛所有水面陆路通道,许进不许出!但暂不登岛强攻,给朕围死了!另外,准备一艘快船,朕要亲自去太湖看看!”
“陛下!万万不可!”冯保、高德胜闻言大惊,连忙劝阻,“太湖水域复杂,夜黑风高,岛上情况不明,陛下万金之躯,岂可亲涉险地?若有闪失……”
“正因情况不明,朕才要亲眼看看!”林锋然打断他们,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赵化为朕挡下毒针,命在旦夕!雨桐在京中生死未卜!江南瘟疫肆虐,百姓惶惶!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朕若再坐在行宫中等消息,才是最大的危险!不必多言,速去准备!多派精锐护卫,朕只在外围巡视,不靠岸!”
见他心意已决,冯保等人不敢再劝,只得匆匆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数艘不起眼的乌篷快船,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苏州码头,融入太湖沉沉的夜色之中。林锋然换上了一身普通富商的装扮,外罩深色斗篷,站在为首的快船船头。湖风凛冽,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寒意,吹得斗篷猎猎作响。他目光如鹰隼,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那一片更浓重的阴影——那便是“蓼汀”岛。
湖水浩渺,星月无光,只有船头微弱的灯笼,在无边的黑暗中映出一小圈晕黄的光。远处,隐约可见更大的船影在移动,那是先行出发、奉命封锁岛屿的水师战船。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桨橹划破水面的哗哗声,更添几分肃杀。
“陛下,前方三里便是‘蓼汀’岛。据太湖卫所探查,此岛方圆不足五里,岛中央有一小山,山上确有一处名为‘清虚观’的道观,规模不大,香火不盛,观中道士深居简出,与外界往来不多。钱谦益在岛东侧临水处建有一处别业‘蓼汀草堂’,时常来此小住,读书会友。”一名精通水性的锦衣卫百户在旁低声禀报。
林锋然微微颔首,拿起单筒千里镜(西洋传入的稀罕物),竭力向岛上望去。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岛屿的轮廓,以及山顶道观和湖边草堂零星的、如同鬼火般的几点灯火。整个岛屿静得出奇,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岛上可有异动?有无船只出入?”他问。
“回陛下,自封锁令下达,水师已控扼四周水道,未见任何船只离岛。岛上亦无灯火大规模移动的迹象,安静得……有些反常。”
反常的安静,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林锋然眉头紧锁。敌人是尚未察觉被围,还是故作镇定,暗藏杀机?
就在这时,一名在船尾了望的锦衣卫突然低呼:“陛下!有情况!”
林锋然心头一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岛屿西侧,一片芦苇荡的边缘,隐约有一点微弱的、暗红色的光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片刻后又闪烁了一下,规律而短暂,仿佛……灯语?
“是信号!”林锋然瞳孔收缩,“他们在和外界联系!给朕盯死了那个方向!看看有没有船接应!”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几艘快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向那片芦苇荡包抄过去。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靠近时,那暗红色的闪光突然彻底消失了,芦苇荡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搜!”林锋然低喝。
快船小心翼翼地驶入芦苇荡,锦衣卫们举着灯笼火把,仔细搜查。芦苇茂密,水浅泥泞,搜寻极为困难。约莫一炷香后,一名锦衣卫在泥水中摸到了一样东西,捞起来一看,竟是一个防水的牛皮囊,里面塞着东西。
“陛下!”锦衣卫将牛皮囊呈上。
林锋然接过,入手沉重。打开牛皮囊,里面没有书信,只有几样东西:一块用油纸包裹的、黑乎乎的、散发着淡淡腥气的块状物,看起来像是某种矿石或药材;一小包用丝绸小心包着的、颜色暗红近黑的粉末;以及一枚青铜制成的、造型古朴诡异的铃铛,铃铛表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中心隐约有一个符号,在火光下仔细辨认,竟是一个变体的“癸”字!
又是“癸”字!林锋然心脏狂跳。他拿起那包粉末,凑近鼻端闻了闻,一股极其淡的、混合着血腥和奇香的怪异气味钻入鼻腔,令他一阵头晕目眩,急忙移开。太医曾描述过,“癸卯丹”成药便是暗红色粉末,带有异香!这难道是……未成品的丹砂?那黑乎乎的块状物,莫非就是提炼这种丹砂的原料——“瘟石”的一种?
“立刻带回,让太医验看!”林锋然将东西交给冯保,目光再次投向黑暗中的“蓼汀”岛。信号、牛皮囊、癸字铃、疑似丹砂和原料……这一切都表明,这座岛绝不简单!那“清虚观”,恐怕就是炼制邪丹的巢穴!而钱谦益的“蓼汀草堂”,便是掩护和联络点!
“陛下,是否立刻攻岛?”随行的水师指挥使请示,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拿下此岛,便是大功一件。
林锋然看着漆黑一片、静默无声的岛屿,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太顺利了。敌人难道没有防备?这信号和牛皮囊,是来不及转移的遗漏,还是……故意留下的诱饵?
“不。”他缓缓摇头,目光冰冷,“继续围困,切断一切供给。岛上存粮饮水必然有限,朕要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派人盯死岛上每一处可能登陆的地点,特别是信号发出的芦苇荡方向,加强巡逻,谨防偷袭或突围。另外,明日一早,派人持朕手谕,上岛‘宣抚’,以查验疫病防治、探访名士为由,进那道观和草堂看看虚实!”
“臣遵旨!”指挥使虽然有些不解,但不敢违逆。
快船在湖上又盘旋了约半个时辰,岛上依旧死寂,再无任何动静。林锋然下令返航。回程路上,他心中疑云更重。敌人越是平静,他越觉得不对劲。那“癸”字组织行事缜密狠辣,在江南根深蒂固,难道就这般坐以待毙?钱谦益被抓,岛上据点暴露,他们难道没有后手?
回到行宫,已是后半夜。高德胜那边尚无突破性进展,行宫人员排查仍在进行,那片“癸”字丝绸的来源依旧成谜。太医连夜检验带回的物品,初步确认,那黑色块状物与“瘟石”成分高度相似,那暗红粉末确为某种复杂矿物和药材的混合物,带有毒性,与“癸卯丹”描述部分吻合。而那青铜铃铛,工艺古朴,绝非本朝之物,疑似前朝甚至更早的遗物,其上的“癸”字符号与之前所见略有不同,更显古老诡异。
一切线索,都指向那座孤岛,指向那个神秘的道观。
林锋然毫无睡意,坐在案前,对着烛火,反复审视着那枚青铜铃铛和“癸”字丝绸。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这铃铛,是法器?是信物?还是……某种发动指令的工具?那丝绸,是宫中内应传递消息的标记?还是敌人故意留下,扰乱他心神的疑兵之计?
“报——!”一名浑身湿透、显然是泅渡而来的锦衣卫密探被引入,跪地急禀:“陛下!京城八百里加急密报!”
林锋然精神一振:“讲!”
“冯公(冯保,京城坐镇那位)密奏:端懿太妃宫中那名暴毙宫女的人际网已初步查明,其同乡姊妹确曾在钱夫人在京别院帮工,但已于三月前‘因病暴毙’。冯公顺藤摸瓜,暗中查访钱夫人别院,发现一名老花匠行为可疑,试图抓捕时,其服毒自尽!临死前,咬破衣领,其中藏有一小片与陛下手中相似的深蓝色缠枝莲纹丝绸,一角绣有‘癸’字!经查,此布料乃宫中尚服局特制,专供太妃、嫔及以上高位宫眷使用,流出极少!”
林锋然猛地站起!宫中高位宫眷!尚服局特供!果然有内鬼,而且地位不低!端懿太妃?还是其他妃嫔?这“癸”字组织的触手,竟然已经伸到了后宫如此深处!
“还有,”密探继续道,“西暖阁江姑娘那边,太医用了新方,病情暂稳,但仍未苏醒。另外……徐光启徐大人暗中调查发现,去年宫中有一批陈年档案莫名失火被焚,其中……包括部分前朝宫中炼丹方士及‘癸’字相关秘档的存放记录!纵火的小太监也已‘失足落井’而亡!”
档案被焚!杀人灭口!林锋然背心渗出冷汗。敌人不仅在江南布局,在宫中清除痕迹的动作也如此迅速狠辣!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钱谦益或某个太妃能独立完成的!这是一个组织严密、跨越朝野宫闱的庞大网络!
“冯公让奴婢禀报陛下,宫中暗流汹涌,请陛下万分珍重,早日回銮坐镇!”密探最后叩首道。
回銮?林锋然攥紧了拳头。江南之事未了,赵化命悬一线,雨桐昏迷不醒,宫中内鬼未清,他怎能回去?但京城是根本,若宫中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身处漩涡中心,四面八方都是暗流和毒刺。江南的岛,京中的宫,都藏着致命的秘密。
“陛下,”高德胜这时也匆匆进来,脸色古怪,手中捧着一物,“奴婢……奴婢在核查行宫宫女衣物时,在……在浆洗房一名粗使婢女的杂物篮最底层,发现了这个。”他展开一块洗得发白、但质地做工明显优于宫女制式的帕子,帕子一角,用同色丝线绣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标记——那标记,与青铜铃铛上的古老“癸”字,有七分相似!
“这宫女是何来历?”林锋然厉声问。
“回皇爷,此女名唤秋月(与刺杀婢女同名,但非一人),原是苏州织造局采买婢女,三年前入宫,在尚服局做过一段时日后,因手脚笨拙被贬至浣衣局,去年南巡筹备,被临时抽调来苏州行宫伺候。背景……似乎干净。”高德胜声音发颤,“但……但这帕子的料子和绣工,绝非她能用得起。她本人坚称不知帕子从何而来,是浆洗时误收。”
又是一个“秋月”!又是尚服局!又是“癸”字标记!林锋然眼中寒光爆射。这绝非巧合!敌人不仅在宫中有人,在江南行宫也安插了眼线!这片帕子,是故意留下混淆视听,还是不小心遗落?
“将此女单独关押,严加审讯!但要外松内紧,勿要惊动其他人。”林锋然沉声道,“另外,飞鸽传书冯保,将宫中与尚服局、端懿太妃宫、以及所有可能接触过此类丝绸布料的人员,全部秘密监控起来!但切勿打草惊蛇,朕要放长线,钓大鱼!”
“奴婢遵旨!”
安排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黎明。林锋然推开窗户,望着东方天际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心中却无半分曙光将至的暖意,只有沉甸甸的阴霾。江南孤岛,京城深宫,两条线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危险。敌人就像隐藏在水下的毒章鱼,触手遍布,斩断一根,立刻会有更多的缠上来。
“陛下,派去‘蓼汀’岛宣抚的使者回来了。”一名侍卫在门外低声禀报。
林锋然精神一振:“宣!”
使者是一名精明干练的锦衣卫总旗,他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启禀陛下,臣等奉命登岛,以查验疫病、探访钱公(钱谦益)为由,要求进入‘清虚观’与‘蓼汀草堂’。道观观主玄诚子接待,观内仅有道士七人,皆老弱,道观简陋,未见丹炉等异常器物。草堂则由钱府管家接待,亦无异状。只是……”
“只是什么?”林锋然追问。
“只是臣观那道观,虽外表破旧,但地面、廊柱极为洁净,似经常洒扫。而观中道士,虽看似老迈,但脚步沉稳,眼神清亮,不似寻常老人。且臣在观后菜园一角,发现泥土有新近翻动痕迹,似埋有何物,但因对方看得紧,未敢深挖。还有……”总旗顿了顿,压低声音,“臣在告退时,似乎瞥见草堂二楼窗后,有人影一闪而过,看身形……不似钱府仆役,倒像……像是个女子。”
女子?林锋然眉头紧锁。钱谦益的别业中有女眷不奇怪,但为何要躲躲藏藏?道观道士看似寻常却疑点重重,菜园新土下埋着什么?岛上昨夜发出的信号,接应者是谁?这看似平静的孤岛,水下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继续监视,一有异动,立刻来报。”林锋然挥退使者。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太湖详图,目光死死锁住“蓼汀”岛。直觉告诉他,这座岛,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但岛上情况不明,强攻风险太大,且可能打草惊蛇,让真正的核心人物逃脱。
必须想个办法,既能登岛查个水落石出,又不引起岛上人的警觉,至少,不能让他们狗急跳墙,毁掉证据。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蓼汀”岛附近几个小岛和一处废弃的巡检司水寨上。一个大胆的计划,渐渐在脑海中成形。
“高德胜。”
“奴婢在。”
“传朕口谕给太湖卫所指挥使,三日后,朕要‘巡视太湖防务,操练水师’,地点就选在‘蓼汀’岛附近水域。让他大张旗鼓地准备,动静越大越好。”
高德胜一愣:“陛下,您这是要……”
“打草惊蛇,引蛇出洞。”林锋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顺便,朕要亲自‘登岛慰问士民,查验疫病防治’。朕倒要看看,这座鬼岛,到底藏了多少牛鬼蛇神!”
(第四卷 第16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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